狂风乍起，彗星出现 | 江弱水论冯至
冯至的《十四行集》早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于前，它是当时已产生的新诗的集大成之作；于后，它则为后来的新诗写作夯实了道路，用有着雕塑美感的语言为汉语注入了新的活力。中国的新诗诞生已逾百年，冯至的诗依然在有意无意地影响着后来的诗人们，这说明了他的诗已经受过时间之河的冲刷，进入“现代经典”的殿堂。如同他自己诗里所言，“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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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冯至：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文 | 江弱水
冯至二十年代就登上文坛，1923年写的小说《蝉与晚祷》就被鲁迅称之为“幽婉的名篇”。鲁迅的话是1935年说的，他称冯至为“后来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不过当时还是早了点。冯至最成熟的诗集《十四行集》要等到1942年才出版，那是“后来”的“后来”了。
冯至
《十四行集》只有二十七首十四行诗，但其呈现的空间足够广大，平原、山川、道路、河流、岛屿、城市，是一个无穷无尽敞开的世界，而沉思的诗人置身其间，“观察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发现许多物体的灵魂，见到许多物体的姿态”。不用说，这是里尔克的姿态。冯至从里尔克那里学习到的观物与入思方式，已经有别于中国古典的静观默想，而是透过现象以追求本质并获取意义的西方形而上学的思考。好在冯至的玄学止步于存在主义的人我关系与物我关系，并不抽象晦涩。
里尔克
下面我们来读《十四行集》的第一首，属于艺术上的圆熟之作：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大凡诗集中的第一首诗，都有点钱锺书说《锦瑟》诗的“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的意味。这首诗也承担了为整个《十四行集》提点作意、总括主旨的作用。“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这个长长的深呼吸的祈使句，就作者而言，是灵感之吁求；就读者而言，是阅读之期待。两者都预告了接下来将承受一场“奇迹”带来的灵魂的激荡。
“奇迹”何指？“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具体来说就是接下来的篇什，是多少个日子里的烦闷无聊之后忽然的高峰体验，是灵感枯竭之后刹那间福至心灵的诗神恩赐。一生只为这一天：彗星出现，狂风乍起，它刷新了我们平凡的生活，让我们重新陌生化，仿佛与对方初相见，与自己新相知（“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我们若有所悟，也记起了我们的来时路：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十四行集》最后一首中，诗人说自己这些诗的功能，有如瓶子给“泛滥无形的水”以定型，有如旗子给“把不住的事体”以把握。让过去的悲欢凝结成不动的形体，让往日的旧梦化作陨石一片，这都是里尔克的内敛式的诗思，且有着里尔克从罗丹那里获得的坚实的雕塑感。
三四十年代学院派诗人，喜欢以科学入诗，如卞之琳的天文学和地质学意象就是显例。冯至赞颂的小昆虫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抵御了一次危险便死亡，也是生物学的新鲜的经验。经过交媾，是爱；抵御危险，是恨；爱与恨的高峰体验之后，是死。爱与恨与死，都是生命中的彗星与狂风。平庸生活的死水顿起波澜，黯淡无光的一生绽放出最后的华彩。生命之意义即在此。诗的最后两行，重复了开头，而又有微妙的改变：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领受”变成了“承受”，意义有什么不同？应该说，“领受”是被动的接纳，“承受”是主动的担当。前者是拜赐于上天的恩惠，后者是一无依傍下的挺身而出。“奇迹”不复出现，现在只有脱落了浪漫的平常心。所以，一首一尾的语句看似一致，其实已然不同。开头的“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结尾的“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语序的颠倒，当然有受限于韵律的因素，但在形式上有一个奇妙的反转。结构上呈圆形，却地反接成艾舍尔画中的悖论。
艾舍尔作品
这首诗的韵脚依次为ABAB CDCD EFG EFG，是标准的意大利变体十四行诗。它的格律固然严谨，整首诗读起来却给人行云流水、一气贯注之感，就像废名说的：“因为十四行体，即是‘巧’，这一章波动到那一章，真像波浪似的，章完而句子不完，很有趣，章法的崎岖反而显得感情生动，这不是十四行体的好处吗？”我们可从此中，去细细体会格律诗的好处，以及西方诗的形式给予中国新诗的建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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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
冯至 著 | 冯姚平 编
雅众文化 & 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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