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与杜琪峰：云宫音，龙头棍
文 | 徐佳含（波士顿）
审读 | 优优（北京）
编 | 有毒崽（成都）
这是罗大佑歌声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台湾。而短短二十年后，香港面临的又何尝不是类似的境遇，分享着与台湾相似的政治压力与边缘身份。作为当下香港最重要的类型片导演，杜琪峰一步步放大着他影片中的政治隐喻；另一边，从略带文艺范儿的校园民谣，到广为流传的电影配乐，再到振聋发聩的政治题材的歌曲，台湾音乐人罗大佑的棱角愈磨愈利，同时他也在不断拓宽着自己的曲风。如果说，《鹿港小镇》、《亚细亚的孤儿》和《未来的主人翁》代表着台湾的昨天、今天与明天；那么，罗大佑与杜琪峰的合作便是见证着也参与着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香港电影的发展。
罗大佑的音乐生涯向来与电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早在发布首张个人专辑之前，他创作的歌曲就已经以电影主题曲和插曲的形式与观众见面。1977年由张艾嘉和刘文正主演的台湾电影《闪亮的日子》以罗大佑担任词曲创作的同名主题曲开篇，又以他为徐志摩译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谱的曲《歌》作结。之后，罗大佑创作的旋律便一直活跃于大银幕之上，《风儿你在轻轻的吹》、《酒干倘卖无》、《一样的月光》、《是否》等广为传唱歌曲均为他为电影所作。直到1982年，罗大佑才发布了他的首张专辑《之乎者也》，成就了台湾流行音乐史上至今无法超越的经典。
《城市特警》海报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在发行了包括《未来的主人翁》和《家》在内的三张专辑后，罗大佑暂别台湾，转战香港，于1988和89连续两年与杜琪峰合作，参与了《城市特警》和《阿郎的故事》的音乐创作。虽然杜琪峰早在1980年就拍出了自己的处女作长片《碧水寒山夺命金》，但他正式从TVB抽身并全面投入电影创作还要从6年后的《开心鬼撞鬼》和《七年之痒》说起。这两部典型的港式喜剧片都由胡大为担任剪辑师。有了这两次的合作经验，在杜琪峰与金扬桦联合执导的电影《城市特警》中，杜琪峰不仅沿用了胡大为作为剪辑师，更将配乐的工作也交给了他。其原因显而易见，在《英雄本色I》（1986）和《英雄本色II》（1987）两部电影中，胡大为都贡献了精彩的配乐和原创音乐作曲，得到了导演吴宇森和监制徐克的信任。《城市特警》同为徐克工作室出品的警匪片，沿用胡大为的剪辑和配乐似乎是为杜琪峰这位新人导演的第一部动作片上了一份高品质保险。除了由胡大为担任配乐，这部电影的主题曲的词曲创作均来自卢冠廷，并且这也是罗大佑首次与杜琪峰合作——罗大佑在片中负责了原创音乐部分的作曲，贡献了两首演奏曲：《你的样子》和《梦》。
然而，即便是拥有李子雄、王祖贤这样的明星班底和如此强大的剪辑和音乐团队，也没能挽救这部平庸的香港警匪片。作为杜琪峰的首部警匪片，尽管《城市特警》足够血腥暴力，但却丝毫无法看出杜琪峰个人风格化的枪战情节和场面调度，只能算是警匪类型片的初试水。就罗大佑的音乐来说，即使《你的样子》一曲的主题在枪战场面中反复出现，却始终没能搭上动作的节奏和整部影片的步调。另一首歌曲《梦》的旋律四次出现，均伴随着男女主角间爱情故事的转折，但感情戏的推进毫无新意可言，以至于《梦》卷带而来的只是一种感情过于充沛的烂俗，而如此煽情的感情戏更明显带着吴宇森的烙印。虽然胡大为亲自操刀的配乐和剪辑间紧密而流畅的衔接不失水准，但从票房上来看，这部作品非但没能继承《英雄本色》系列的成功，反而因在拍摄过程中大额超支而令其制片公司“新艺城”严重亏损。
《阿郎的故事》剧照
1989年，吴宇森再次在《喋血双雄》中启用了胡大为和卢冠廷担任配乐作曲。而另一方面，杜琪峰则选择在他执导的文艺爱情片《阿郎的故事》中继续与罗大佑合作，不仅请他与董世杰共同担当《阿郎的故事》的配乐，还将粤语和国语两个版本中共四首主题曲、插曲的创作也交付于他。《你的样子》这首歌更再次得到了杜琪峰的青睐，而这首歌曲在本片中的使用显然比《城市特警》更为出彩。
片尾，戴着头盔满脸鲜血的阿郎（周润发饰）在妻子（张艾嘉饰）、儿子和好友的欢呼声中骑着摩托车冲过终点线，却因伤势过重意识模糊摔下了摩托。
罗大佑的歌声跟着张艾嘉焦急又沉重的脚步脚步奔向阿郎，眼睁睁地看着阿郎的身影消失在爆炸的火焰中。这一幕已然成为了香港电影史上最为经典的画面之一，而这一曲《你的样子》更与周润发、张艾嘉的面孔紧紧交织在了一起。3100万的票房使其发行商“新艺城”扬眉吐气，证明了杜琪峰的伯乐——也是这部电影的出品人——黄百鸣的慧眼，周润发也凭借这部电影夺得了他演艺生涯的第三尊香港金像奖最佳男演员的奖杯。
《阿郎的故事》的成功带给了罗大佑更多在电影音乐上施展拳脚的机会。1990年到1993年间，一方面，罗大佑独立创作的《船歌》、《滚滚红尘》、《爱人同志》、《亚细亚的孤儿》等歌曲均作为电影主题曲或配乐获得了观众和电影奖项的广泛认可。仅在1990年的第九届香港金像奖提名“最佳电影歌曲”的五部作品中，就有三部出自罗大佑之手，“最佳电影配乐”的奖杯则被罗大佑和董世杰凭借电影《八两金》（又名《衣锦还乡》）收入囊中。另一方面，罗大佑于1990年在香港注册成立了厂牌“音乐工厂”，由此正式开始了与林夕的长期合作。凭借粤语语言上的优势，林夕几乎包办了“音乐工厂”时期所有歌词创作，而罗大佑则负责谱曲，使得他们二人越发紧密地参与了港片的制作，与李惠民、黄玉珊、张艾嘉等导演均有合作。然而93年后，罗大佑便开始专注于台湾和香港的社会运动，其歌曲中的政治意味愈发浓烈，加之合作导演的范围越来越广，以至于在整个九十年代，罗大佑仅为杜琪峰的两部电影——《吉星拱照》（1990）和《东方三侠》（1993）——创作了主题曲和插曲，林夕填词。95年后，罗大佑因政治原因暂别了华语乐坛。而纵观整个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杜琪峰的身份则在导演与监制之间不断切换，在喜剧片、剧情片、警匪片、黑帮片中不停摸索着自己的位置。1996年，他与韦家辉、游达志等人共同创立了“银河映像”，终于赶在千禧年来临前夜，以《暗战》和《枪火》温柔地，暴烈地，宣告了杜式风格的正式开始。
《黑社会》海报
在千禧年的第一个十年内，重回乐坛的罗大佑和杜琪峰的合作终于从磨合期进入了更为稳定、契合的状态，诞生了《黑社会》（2005）和《复仇》（2009）两部作品。《黑社会》开篇，洪门帮会成立，兄弟结义，香长带领众兄弟诵“洪门三十六誓”。镜头扫过镌写着誓词的帛书，背后传来罗大佑的一曲《云宫音》，没有人声，只有大鼓和吉他与诵读声呼应，让人听到江湖，亦听出道义。在另一场戏里，帮会老一辈的叔父聚集在一起，商量的将“和联胜”话事人的头衔传给哪一位后辈。明明是白昼，老旧的房间却挂着窗帘，昏暗如黑夜，唯一的微弱光亮来自祭祀台上两只红色的电蜡烛。观众看看不清叔父们的脸，甚至难以分辨是谁在发话。泡一壶功夫茶，抽一只烟斗，吊顶电风扇缓慢地转动着，像随时会停滞。一首由周璇演唱的上海老歌《永远的微笑》渐入， 演绎着无法重现的昔日繁华与不可往复的岁月变迁。
《黑社会》中的追逐戏和打斗戏最能看出罗大佑在配乐上的收放自如。其中一场是“东莞仔”林家栋在半人高的草丛中追林雪，紧接着，他又与”占米”古天乐在公路上上演了一场夜间追车戏。罗大佑在这里依旧仅选用了非常简单的鼓点和吉他和弦，用克制的处理方式将紧张又小心翼翼的气氛拿捏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掩盖草丛的悉索以及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剧情最重要的转折之一是“阿乐”任达华接“大D”梁家辉出狱谈判这场戏。车队行驶在香港被霓虹灯点缀的夜色中，二人坐在打头的车里，狭小的空间内打斗似乎一触即发。有节奏感的简单的吉他和弦一路跟随，忽强忽弱，从不喧宾夺主。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到了车里梁家辉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刻——是去是留，是交锋还是合作。此刻吉他声戛然而止，交通灯“滴滴滴”的盲人提示音被无限放大，尖锐而局促。还没等梁家辉回过神来，车子已重新启动，鼓、镲片和吉他同时进入，二人此刻便成了兄弟。之后，任达华被推举为话事人，带领一众兄弟以旧时洪门的仪式起誓、结义。
《黑社会》剧照
影片收尾出的配乐令人颇感惊讶。当梁家辉再次燃起的野心威胁到了任达华的地位，任达华当机立断，搬起石头将梁家辉砸死在湖边，一声声闷响，简单粗暴。猴子四处逃窜、嚎叫，风声鹤唳，平静的湖面上传来的涓涓水流声，正如同这江湖一样，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任达华一下下铲着土，掩埋着尸体，此时却响起了清新的吉他声和轻柔而甜美的女声。
整部影片几乎都没有对女性形象的勾画与塑造，讲的都是雄性力量的明争暗斗，却意外地以一首Silver演唱、林夕填词的《对天歌》作结。在之前的一部与黄泰来导演合作的黑帮题材的电影《我在黑社会的日子》中，罗大佑为周润发写了一曲《飞沙风中转》（林振强填粤语词）作为主题曲，这首歌的国语版由罗大佑自己填词，名曰《弹唱词》，后被收录在了专辑《告别的年代》中。《弹唱词》里，他唱道，
满是波澜壮阔的豪情。而《对天歌》的轻柔却与全片过于侠肝义胆的血腥和暴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既是补足，也是掩盖。无论《黑社会》是主题先行，旨在映射97前后处于剧变中的香港社会，还是仅仅意在勾勒出一幅香港帮派内部的群像，它都准确地描绘出了兄弟间的人情世故，江湖上的冷暖自知，以及香港对传统的复辟与背离。也正是凭借《黑社会》，杜琪峰第一次来到了戛纳电影节，入围主竞赛单元。尔后，更在香港金像奖中包揽了包括最佳导演、最佳电影在内的四个奖项，又在台湾金马奖上一举拿下了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音效。罗大佑也在金像奖和金马上两次被提名最佳电影配乐。
《黑社会》剧照
紧随《黑社会》，杜琪峰以一部《放·逐》（2006）融合了他对黑帮片的全部理解与掌控，达到了杜式美学的高峰，其镜头语言、叙事风格甚至对枪支的运用都彻底脱离了以吴宇森为代表的老一代的做派，发展出了自成一派的成熟风格。2009年，他带着香港与法国联合制片的电影《复仇》重回戛纳主竞赛单元，这一次，杜琪峰再次将全部的电影音乐交给了罗大佑。也正是这一次，罗大佑展现出了在黑帮片配乐和作曲上的驾轻就熟——几声吉他，几下钢琴，一切从简，点到为止。影片主演之一约翰尼·哈里戴本身就是一位法国老牌摇滚明星，黄秋生更是自带摇滚气质，正因如此，激烈的枪战往往伴随着稳重而包含力度的吉他，或是十分平缓而轻柔的钢琴旋律。然而令人可惜的是，杜琪峰在这部影片中对演员动作和枪战场面的设计实在不够尽心尽力，以至于更像是一部迎合法国观众的敷衍之作。即便他在片中融入了许多之前影片中的成功元素和罗大佑如此到位的配乐，观众已然无法感受到如《黑社会》、《放·逐》、甚至《铁三角》（2007）中纠结的兄弟情义和复杂的人性。
《放逐》海报
2015年，杜琪峰用一股拍黑社会的劲头拍出了职场题材的歌舞剧《华丽上班族》，歌曲本身成为了影片的重头戏。杜琪峰再次给予了罗大佑充分的信任和创作空间，请他担纲音乐导演和所有歌曲的旋律创作，林夕依旧负责填词。然而，在这次合作中，面对全新的职场“宫斗”题材，两人都显示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力不从心，无论旋律还是歌词都在僵硬地迁就剧情，旋律不再耐人寻味，歌词更是直白如水。谈及台湾流行音乐，没有人能回避将罗大佑与李宗盛这两位音乐大师放在一起比较的局面。实际上，罗大佑在《华丽上班族》中的表现正是对二人不同的侧重与强弱项最明显的印证——李宗盛善于捕捉最细微的心绪与情感细节，而罗大佑则是这个时代的侠肝义胆与悲喜欢忧的歌者和预言家。他歌曲中对文化、历史的反思和对政治的隐喻与时代的变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却又超越了时代本身，使它们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依然可以被吟诵、被解读。当时代的车轮轰隆隆地碾压而过，我们真的需要一个坦诚的音乐人，来记录所有的不堪与气馁，坚定与勇敢。
《华丽上班族》海报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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