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作横扫戛纳、金马，六年时间铸就第二部究竟如何？
平遥国际电影展
Pingyao 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10-19/OCT/2019
深焦特別報道
热带雨
导演: 陈哲艺
编剧: 陈哲艺
主演: 许家乐 / 杨雁雁 / 李铭顺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新加坡 / 中国台湾
语言: 英语 / 汉语普通话 / 福建话
上映日期: 2019-09-08(多伦多电影节)
片长: 103分钟
作者
刘二千 阿哲系
编辑
黑武士
暌违六年，陈哲艺再度以异常成熟的姿态进入我们的视野。毫无疑问，在业已放映的平遥影展卧虎和藏龙单元的青年导演新作中，《热带雨》是热度和口碑俱佳的焦点影片之一。影片聚焦于新加坡阳光中学中文女教师林老师（杨雁雁）的日常生活，并沿着两条线索展开。
影片以林在车中给自己注射助孕药剂开篇（整部影片她都在不断注射），因为婚后八年她始终没能受孕；或许因此，她与从事金融行业的丈夫有着相当紧张的关系，直到后来她终于发现丈夫早已出轨多年并有了一个孩子；她的公公（杨世彬）全身瘫痪，仰赖于她的照料，他的日常是观看电视里的邵氏武侠片。在学校，林的地位非常边缘，几乎所有学生、同事包括校长都对中文教育有着明显的冷漠甚至抵触，唯一的例外是郭伟伦（许家乐），很快中文补课成为林与伟伦的一对一的活动，他们的关系也迅速地亲密起来。
显然，在两条情节线的延伸和交叉中，影片的主题也逐渐朝着情欲和文化认同两个核心点聚拢。陈哲艺用精准而自然的视觉符号凸显林的生命禁制状态，空间（轿车、病房和家中）的遮挡一再制造出封闭意象，枯燥日常的一再重复也带出僵死感，就像永远也不停的热带的雨。但雨也带来释放感，她的禁制状态也终于在她与郭之间主动或被动的性爱戏之后得到释放。但这种释放是短暂的，近乎本能地，东方伦理（“礼义廉耻”）重新登场，她发现自己笼罩于更大的挣扎之中。
在为公公送终、与伟伦分手和与丈夫离婚后，她独自回到了位于马来西亚的故乡（或许带着她与伟伦的孩子）。
影片对身份认同的着墨同样密集。片中林自身面临着国族身份的选择，而她最终放弃了追随丈夫入籍新加坡，选择回到马来西亚。与此相应，陈哲艺特别要求杨雁雁在片中说了四种语言，分别是国语、马来西亚语和马来西亚北部的闽南语以及少量的英语，语言的混杂彰显了东南亚异常复杂的族群政治。不过影片中最显豁的身份表征还是东西方文化认同。
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言，文化意味着一整套的生活方式。看邵氏武侠、教授国文使公公和林成为片中少数明确的中华主义者，与其他人形成一系列对比和冲突。这种对比同样通过空间布景尤其是家居的风格和室内亮度得到视觉化呈现。某种意义上《热带雨》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提出了这一特定文化认同的传承问题并以此作为情节主轴，由此林的不孕也就承载着生物学和政治学的双重意涵。
也恰恰由此，伟伦构成一种回应或解答。不管他最初学习中文的动机是为了将来去中国做生意还是对林的暧昧情愫，他最终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他也由此带来了对公公和林生命的某种慰藉。影片最动人的一幕也于此现身：林带伟伦回家补习功课，公公目含笑意地看着伟伦做课业，在看到后者写下“bang”时，他缓缓伸出行动不便的手在后者小臂上写下“帮”字。
在随后的三人吃饭的全景镜头中，这个以东方风格装饰而成的、一贯昏暗的空间第一次有了充足的光线。在很大程度上，一个人的成熟必须包含有政治上的成熟，导演亦然；而相较于前作《爸妈不在家》，陈哲艺最重要的进步之一或许就在于他开始直面新加坡根本上的身份政治，当然这种政治表征需要经过个体生命的中介。正如他在平遥影展新闻发布会上所言，文化是一个国家的根。
《热带雨》与《爸妈不在家》风格上一脉相承，镜头倾向于采取静观姿态，调度精准而平稳，叙事节奏流畅自然，擅于不动声色的留白、伏笔和呼应。它同样具有强烈的互文性，尤其是与华语电影。对空间元素的开拓会让人想起杨德昌，对东方伦理的讨论有早期李安的影子，但无论主题、叙事技法甚至陈哲艺自身的文化位置显然都与许鞍华有着更为丰富的联结。众所周知，在一个殖民地或前殖民地语境中通过庶民日常生活探讨文化认同，同样是许鞍华最重要的创作脉络之一。
《热带雨》甚至在许多情节上也会令人想起许鞍华的作品。最明显的当然是关于师生恋的《男人四十》。而《女人四十》中，萧芳芳饰演的阿娥对罹患痴呆症的公公的悉心照料和两者的生命传承也与《热带雨》暗通款曲，《女人》中公公对陷身于日常生活催讨而疲于奔命的阿娥说的那句“人生都系好过瘾嘅”与《热带雨》中公公指着“笑”字幅对林的教导也都有着相似的光彩。陈哲艺还展示了一种许鞍华式的重复-变奏的抒情技法。
影片中有许多关于“吃”的场景：林与公公吃饭、林与伟伦吃榴莲、三人吃饭、三人吃榴莲……在重复中，物体超越了其作为物的本身，随着影片的展开，我们渐渐领会到物中所蕴含的人情。换而言之，重复恰恰成为了变奏的承载，打开了影片的抒情空间。而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中，许鞍华对这一技法进行了近乎完美的运用。
不过《热带雨》当然是陈哲艺的作品。如前所言，其最大的意义在于通过微观而温和的家庭叙事，尖锐地触及了新加坡根本上的国族建构问题。尽管通过对人物充满同情的观照，导演传达了自身的倾向性；可喜的是，他并没有试图让某种单一倾向具有压倒性地位，影片中不同生命逻辑的人物始终处于相互交织互动的状态。
《男人四十》对师生恋进行了刻意的模糊化处理，但《热带雨》却实实在在有一场半推半就的性爱戏。而在这戏的当中，伟伦停下来，冲他的老师/爱人问道：“我有做错么？”这就是两种不同文化背景所塑造的人物行为逻辑相互交汇、彼此冲突却又并存的时刻。陈哲艺尊重了这一点，或许恰恰是尊重了新加坡的真实。
如下为独家采访内容。
深焦x陈哲艺
深焦：恭喜您这届金马奖再次获得多项提名肯定，《爸妈不在家》的成功是否造成过一些压力？
陈哲艺：感觉媒体的压力比我还大（笑），不管是去加拿大还是香港、台湾、新加坡，大家都会提到压力。其实对我来说，比起入围或获奖，或者票房表现，我主要担心的是能否回归初心拍片，因为我拍片讲究的是对作品、对故事，对里面每个人物的责任和诚恳。因为电影作品，不是说你拍完它就停留在那一年了，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后，不管是有线电视、网络平台、DVD或在飞机上我们都可能需要再一次面对它，所以我是希望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作品，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爸妈不在家 (2013)
深焦：记得《爸妈不在家》是结合您的亲身经历，是部特别个人的作品，这次《热带雨》是否同样是很个人的作品？有着现实中的参考？
陈哲艺：是的，我的每一个作品都很个人，在创作这部电影的时候，发现电影很奇怪地和自己的人生渐渐走到一起了。第一部片子是我20多岁时拍的，现在我是三十多岁了，这部电影不只是我自己在电影这条路上的成长，它也代表着我人生里面的一种成长，包括婚姻、家庭生活等等。里面女主角一直想要生小孩，一位近四十岁的女人，进入生命的另一种阶段，不管是在家庭、婚姻，还是在事业上，都进入到一种瓶颈，而我在家里和我太太也有类似经历，她一直想要生小孩，这个（困扰）一直在。很奇怪的是，写着写着剧本，自己的现实生活中跟角色的情况交叉了。
深焦：剧本花了多长时间准备？
陈哲艺：剧本花了三年的时间，之前《爸妈不在家》是花了两年。这部是2014开始就弄，持续到2017年，后面选角，看场景也花了不少时间。
热带雨 (2019)
深焦：您长期在英国生活，发现不少作者导演拍片，会把自己的身份和视角带入到作品中去，比如讲东西文化冲突、身份问题等，但这部片就没有这些痕迹，是刻意避免的吗？
陈哲艺：我这个故事就是讲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我觉得这也是出于忠于作品，忠于人物的出发点。对角色诚恳，这是很重要的。
我住在海外，从远处观察看新加坡，反而看得更加清楚，更加细腻。如果我没有住在国外的话，搞不好就会很煽情，可能跟现在的作品不一样，我也不知会怎样不同，毕竟我就是现在的我，但我想是会不一样的。而且我虽然住在国外，但我是新加坡长大的小孩，心里边还会有这个情怀，我拍新加坡的人或事物都带着这种情怀，希望大家也能看得到我是带着情感去拍的。
热带雨 (2019)
深焦：对这种细腻情感的传递来说，演员的表演非常关键，好奇时隔几年后第二次跟两位演员合作的感觉是怎样，也很好奇跟杨世彬的合作是怎么发生的。
陈哲艺：其实许家乐和杨雁雁都不是我的第一人选，其实一开始我根本没想考虑到他们，我跟选角的团队讨论的时候说我们要找新面孔，《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是找了10岁、11岁小孩，去了很多间小学，看了8000多小孩，这次我们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去找，去了很多中学，看了好几百个学生，筛选到了30到50个，每次一回去我就给他们上表演课。弄了八个月，但还是确定不下来主角，有一天翻Instagram的时候，翻到一个照片，我跟制片说：“这个脸孔还不错，不如我们叫一下这人试镜。”这人当时好像是拍演电视剧，后来制片跟我说这是之前我的演员，我那时拍他时他很小，没想到长这么大了，他进组之后，跟其他筛选过的同学一样，也要经历表演训练，适应我的工作方式，但他确实是很亮眼，于是我决定用他。
《爸妈不在家》中的许家乐
但这个时候我仍然完全不考虑杨雁雁，因为他们之前演的是母子，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很别扭，于是我就继续在新马一带翻天覆地地找，不管是舞台剧、电视剧还是电影演员，30到40岁的都看过了，还是都找不到。后来我就把剧本发给杨雁雁，我跟她说：“我觉得你不适合，但我们来试个镜好吗？”所以他们两个也是经历了试镜，经历了一道道过程后才决定的。
杨雁雁
杨世彬老师也是经历了类似过程，决定他之前我们找看了很多人，包括新加坡、马来西亚出演过电视剧、广告、电影的老人，杨世彬他是位非常资深的舞台剧演员，从60年代就跟着舞台剧老前辈郭宝崑，在他的剧团里演戏，算是新加坡华语舞台剧演员当中的第一批，但之前是没有出演过任何影视作品，第一次看选角团队准备的视频时我是否定他的，后来我们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之后副导就建议我见一下他，我就自己跟他做了试镜，当时感觉跟之前看到的视频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就选择用了他。
深焦：演员们为适应角色做了特别的准备吗？杨世彬老师扮演的公公特别真实，许家乐武术表演也很精彩。
陈哲艺：杨世彬老师去了一家私人老年医院，里边有很多中风患者，他在那呆两周进行观察，他跟杨雁雁和李铭顺反复复习怎么搬下床，搬到轮椅，换衣服等，我对细节的要求很高，假的我都感觉得到，所以开拍前做了很多的准备。
许家乐是七八岁小学开始就学武术，但这几年他没有去练。我之前在《爸妈不在家》选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表演经验，但我看到他在舞台上表演武术的时候觉得非常亮眼，所以选的他。这回决定用他之后就改了剧本，出了钱让他跟之前教练上课，我跟教练说必须把他训练成能拿金牌的水平，他基本上是一周三四天都在训练，可能将近半年或更多。
所以对我来说创作是创作，但是筹备又会花很多时间，包括写剧本、找演员、找场地，对我来说这些细节都很重要。包括片尾马来乡下的老房子，我们是翻遍了很多地方，去找我们想要的感觉，不管是光照射进来的感觉，房子跟花园的位置关系等。
热带雨 (2019)
深焦：影片中有一幕对我个人来说印象特别深，就是老公叫声爸的场景，挺震撼的，但是我担心不少观众可能会错过这一幕传达的信息。
陈哲艺：我自己写剧本的时候，是有被这场戏感动，但需要聪明的观众才能看出来，所以其实你蛮会看戏的（笑）。这个男人和他爸之间话不用太多，两人都很清楚，爸爸了解家里发生的事情，但他爸出不了声。这个片子有很多潜台词，有很多留白，电影本身最有力量的就是影像和留白的东西，反而现在华人电影变得越来越直白，很直接地跟你说，交代很多剧情，但其实对白不用太多，你只要把人物关系弄对了，哪怕很多时候里面的情绪不是很大、很澎湃，里面微微一直打滚的东西都是很震撼的。
导演陈哲艺
深焦：这种留白确实有力量，但怎么把握呢？
陈哲艺：我觉得好的电影要拍给最好的观众，比如说在中国拍片，你要考虑市场啊，考虑到二线城市的观众啊，等等。我偶尔去电影学院教课，不管是在英国，或在香港，或在新加坡，我跟学生们说，你想做更好的、最好的导演，那就像写书一样，如果要成为最好的作家，那就是要写给最好的读者，而不是说现在人家都看不懂文字了，我就写得再直白一点。只有这样才可以做出最好的作品，或者说你自己才会继续成长，不然就是讨好大众要的东西。
热带雨 (2019)
深焦：这种现象在全球范围内，包括电影节上讨好评委的作品也很多。
陈哲艺：我是完全投入情感去拍摄，我觉得最近是有很多用噱头，用反转shock观众的电影，但我不是追求那样的艺术电影。
深焦：确实坚持的电影人越来越少了，上次您去看的李沧东大师班，他算是一位吧？
陈哲艺：是的，我非常喜欢他，那次大师班票售完了的情况下，我是联系了影展总监要的票。你之前问到金马奖，我们的电影不是一个美学上、摄影上，或者故事上花俏的电影，但是金马奖（评委会）能够看到我们作品的价值，评审能够肯定我们一部很平实的影片，我们是蛮欣慰的。希望观众也能够感受得到我跟我团队的诚恳和用心。
导演李沧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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