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音乐电影都在消亡，游戏能拯救艺术吗？
极乐迪斯科，往日的幽灵
作者：hzcneo（豆瓣同号）
有趣而无用的人，做着有趣而无用的事
你从梦中醒来，赤身裸体，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地板上。冬天冰冷的寒风从破碎的窗户涌进屋子里，带走最后一丝暖意。宿醉让你头疼欲裂，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肉体和精神之间游走。四周一片狼藉，是那种狂欢后的寂静。它们在每一个午夜退去，又在每一个黎明归来。你挣扎着站起来，用颤抖的双腿支撑着身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沉溺于另一个噩梦中。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你不认识他，但他似乎也出现在你昨天的梦里。
“历史是一个无尽的循环中么？如果不是，为什么相同的悲剧总是在重复发生？”自从学会如何思考，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Robert Kurvitz的脑海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思考变成一种习惯，形成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着他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在此期间的许多年里，他试着用各种形式把自己思考的结果表达出来，均以失败而告终。直到《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的出现，他才终于完成自己梦中的构想，并把它展示在世界面前。
什么是《极乐迪斯科》？一个电子游戏，一本互动小说，一幅黑暗深处的画像，一段半梦半醒之间的呢喃。它来自于惨痛的过去，带着痛苦的回忆和深刻的反思；它面向着虚无的将来，预言式地诉说世界的终极命运。它是所有这一切的总和，然后被一次一次撕扯、揉碎、缝合，最终形成了面目狰狞的怪物。
《极乐迪斯科》是只属于Robert Kurvitz自己的 “奥德赛”，记录着追寻答案的每一个黑夜中的灵光一闪。它是如此独特，其他人连模仿的可能性都没有。而只有放弃先天的偏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才能够领略它的魅力。
《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
幻痛
海风让你从宿醉中勉强清醒过来。你站在冷清的街道上，想起了自己是谁，又为何来到此处。是的，有具尸体在等待着你，一桩悬而未决的命案。整座城市是没落的，曾经的荣光被历史所抹杀，只留下衰败的躯壳，就像现在的你，等待着被时间所吞噬。你无处可逃，无家可回，茫然地朝着目的地走去，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沉重。在后院你找到了那具吊着的尸体，他早已溃烂腐败。那一瞬间你希望被吊着的是你自己，下一秒昨天的食物从你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1984年，Robert Kurvitz出生在爱沙尼亚的首都塔林，当时这个人口只有100万的波罗的海国家还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7年之后，红色的巨人倒下了，爱沙尼亚恢复成独立的民族国家。对于每一个曾生活在红旗下的人，这都是一段复杂的特殊记忆。失去了红旗的庇护意味着自由，也意味着独立自主，他们需要学会在地缘政治的夹缝中寻找生存的空间。
爱沙尼亚，塔林
爱沙尼亚人寻求自我的道路并不坦途，过去的历史和特殊的地理位置让他同时成为东方和西方的弃儿。经济增长缓慢，失业率和犯罪率居高不下。那些年爱沙尼亚给世界留下的唯一印象是参与开发了通信软件Skype，大获成功之后随即被微软收购。这个小小的事情也成为了苏联解体之后整个东欧命运的写照。
青年时期的Robert Kurvitz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游荡在塔林的街头，看着自己的国家在历史的洪流中沉浮。漫长的极夜里，苏联时期庄严的建筑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破旧，尚未熄灭的烟头和空酒瓶随处可见，阴影里的是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和烂醉的酒鬼。眼前的景象给他巨大的震撼，即使从未真正体验过苏联时期的生活，他也知道这是革命导师笔下批判的吃人世界。如果我们曾经消灭了它，为什么它又回来了呢？
Robert Kurvitz
为了解答疑惑，他开始如饥似渴地接触所有能搞到手的文化产品，沙俄和苏联时期的小说与诗歌，从西方飘洋而来的黑色电影，侦探故事，还有桌游和电子游戏。慢慢的一个故事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并日渐清晰。那是一个幻想的国度，是现实世界的倒影。它是一个思想实验，核心是不同意识形态的冲突与融合，以及这些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历史的进程。Robert Kurvitz把这个世界叫做“极乐”（Elysium）。
如同所有拥有抱负的文艺青年一样，Robert Kurvitz在实现理想之前中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他成立了一个叫终极抑郁（Ultramelanhool）先锋摇滚乐队，录制了两张专辑，却从来没有找到厂商愿意发行。他花了5年时间写了一本名为《神圣而恐怖的空气》（Sacred And Terrible Air）的小说，当年就取得爱沙尼亚国家图书奖，最后也只卖出了一千册。失败让他开始酗酒，希望通过酒精忘记失败的苦楚，获得片刻的安慰。有时候他从酒精中清醒过来，开始着喋喋不休地抱怨：“小说死了，诗歌、戏剧、雕塑都死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再关心艺术。”
《神圣而恐怖的空气》（Sacred And Terrible Air）
在一切都陷入绝望之际，Robert Kurvitz想到了游戏，那是这个时代最轻松的讲述故事的方式。他曾经沉迷在其中，一次次用着骰子纸笔或者鼠标键盘操纵着虚构的角色，模拟着从未发生的故事。这是最后一搏，如果又失败了，那么“极乐”世界的构想永远只会活在他的脑子里，和他的祖国苏联或者爱沙尼亚一样，最终被消耗被遗忘。
2016年，Robert Kurvitz成立了属于自己的游戏开发工作室ZA/UM。这个古怪的名字来自于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阿列克谢·叶利谢耶维奇·克鲁奇尼赫（Aleksei Yeliseyevich Kruchyonykh），意为“超越/思想”。当时俄罗斯和爱沙尼亚的关系越发紧张，曾经的盟友随时可能变成战场上的对手。为了能够顺利开发，不久之后整个工作室搬到了英国。3年之后的2019年，《极乐迪斯科》终于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旧世界蓝调
你坐在秋千上，看着潮水慢慢退去，警车从水中露了出来。少有的片刻安宁笼罩着你，那是惬意的，带着午后特有的慵懒的气息。你终于彻底想起了你是谁，拥有着多么辉煌的过去，又是怎么一步步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你发誓不再喝酒，不再宿醉，不再把事情搞砸。你发誓要找出凶手，伸张正义，重新做回那个明星警察。你也知道发誓永远只是发誓，今晚你还是会在酒精中进入噩梦，然后尖叫着醒过来。这个世界没有希望，你也没有。
从出现的那一刻起，《极乐迪斯科》就饱受争议。每一个接触过它的人都张大了嘴巴，惊叹着这个怪物为何狰狞，又为何来自于爱沙尼亚这样偏远的国度。它生猛、纯粹、野性，无视任何的既定规则。即便是在拿到年度最佳角色扮演游戏之后，ZA/UM的获奖感言也是惊为天人的存在。
“我们感谢所有伟大先哲带给我们的影响：伊利亚·列宾、弗拉基米尔·马雅科夫斯基、维克多·崔，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政治理念上的启迪。”
一个画家，一个诗人，一个摇滚乐歌手还有两个政治哲学家。大多数无知的人们会这些陌生的名字感到困惑，而只要但凡有些学识，就能嗅到这些名字所蕴含的杀机。这些名字代表着一种强烈的政治诉求，一种在西方语境下相当反动的意识形态。
ZA/UM
用游戏去讨论政治和意识形态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毕竟玩家早就习惯了最简单的神经刺激。瘫坐在沙发上慵懒地拿起手柄，在杀戮和鲜血之间品尝胜利的快感成为某种神圣的权力。但在《极乐迪斯科》里没有快感。它是痛苦的，是揭开历史伤疤的痛苦，还有个人选择的挣扎。
在一个叫做瑞瓦肖的虚构城市中，一起命案发生了。有人被残忍地杀害，尸体被吊在旅馆后院的树上。一场罢工在城市的另一头兴起，并愈演愈烈。凶杀，阴谋，背叛，真相始终都躲在黑暗里。你扮演着一个奉命来到此处的侦探，需要在一切都不可挽回之前解决问题。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曾经被叫做苏联的地方，瑞瓦肖的历史就是苏联的历史。古老的君主制王国在它生命的末期被工人阶级推翻了，新的政权建立的新的国家，却最终倒在了意识形态的竞争中。然后是资本主义来了，宣扬着美好的生活却从未兑现。革命，流血，牺牲，失败成了这片土地上永恒不变的主题，只有幸福却从未降临。
《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
《极乐迪斯科》是关于失败的，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和迷茫。你扮演的主人公是个酒鬼，想不起自己是谁，连正常走路都不行。辉煌的过去是个悲伤的诅咒，现在和未来则都成为了没有希望的泡影。抑郁成了最普通的感受，却在每时每刻侵蚀着精神。白天你在泥地里跌倒，晚上在酒吧里被人耻笑，每一件事情都让你备受打击。抑郁之后是空虚，虚空之后是自闭，自闭之后是求死不得的自我厌恶。你讨厌这个世界，正如这个世界讨厌你一样。宿醉是最痛苦的解药，可只有在那半梦半醒之间新世界的大门才会打开。
瑞瓦肖就是塔林的翻版，在被资本主义入侵之后，这里就像全世界其他地方一样成为了无情的生意场。金钱是最好的腐蚀剂，它在潜移默化之间渗入每一栋建筑，每一片土地，每一个人的大脑。一般等价物的多少成为了唯一的标准，在情愿和不情愿之间把人推进了资本的绞肉机。
《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
爱沙尼亚人懂这种感受，也只有爱沙尼亚人才懂这种感受。回不去的苏联是一条死路，加入欧盟不代表就有新的希望。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整个东欧都变成廉价劳动力的代名词，男人们在自由市场中只能做最底层的苦力，女人们则沦了为悲惨的性工作者。在西边的发达世界看来，他们是能源，市场和餐桌上的肉块。除了波罗的海那个狭窄的出海口，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周旋的筹码。
《极乐迪斯科》属于后冷战时代的伤痕艺术，是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中的弃儿最后的呐喊。塔林，明斯克，基辅，莫斯科，阴沉的天空下到处都是瓦砾和废墟。生活在这里的人曾经不计成本地抵抗着纳粹入侵的铁蹄，奋不顾身地冲进切尔诺贝利的烈火，勇敢地抬头对强权和暴政说不。可现在呢，它们连一个明确的敌人都没有，只剩下无处发泄的怒火。谎言，到处都是谎言，“走向统一的欧洲”是谎言，“给我二十年，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也是谎言。历史在重复，所有人都成为了牺牲品。
断罪
你走到了终点，面前是一位老人，时间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你从未想过凶手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也从未想到杀人的理由会是如此简单却又不可反驳。他是那个幽灵，曾经游荡在欧洲的上空，如今矗立在你的面前，毫无畏惧。“叛乱的物质基础已被侵蚀，工人阶级背叛了全人类，以及他们自己。”你听着他说道，然后低下了自己的头。
Robert Kurvitz是左派么？ZA/UM在是为苏联平反么？《极乐迪斯科》发售之后，类似的问题充斥游戏讨论区的每一个角落。在新自由主义占据了绝对话语权的环境下，苏联已经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失败者没有资格再去为自己辩护。胜利者们不准许任何形式的反抗，哪怕是带着自嘲的解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是他们沾沾自喜的宣言，每个人都必须熟记于心，背诵并默写出其中奥义。
只要你认真地玩过《极乐迪斯科》，就会发现它并不是建立简单的二元论上。它骄傲地说着“如果我是错的，并不代表你就是对的”，用着100多万字的阅读量强迫你重新去思考意识形态的问题，让你选择该相信什么。而相信什么，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思维阁”
“思维阁”，这是《极乐迪斯科》最让人惊叹的创意，一个模拟思考的思想实验。在整个游戏的过程之中，你不停地和他人对话，也和自己的大脑对话。你学习他人的观点，思考、内化，无论接受与否，最终都会影响你的选择。从“瑞瓦肖的民族性”到“无法解释的女权主义议程”，从“马佐夫社会经济学”到“间接征税模式”，批判、反思、融合，然后升华。意识形态不是纸上谈兵的滔滔不绝，而是每一次左右为难时的一锤定音。在向左或是向右之间，寻找所有的可能性。
《极乐迪斯科》从来没有想过为真的为苏联辩护，相反它直接指出了其失败的根本原因。最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高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赞歌，却一再塑造出完美的领袖，然后在高傲自尊心的驱使下犯下了不许置疑的错误。腐败和傲慢滋生于权力的绝对维权，意识形态的辩论则成为了攻击异议者的工具。反思意味着回到源头，在革命导师的著作中寻找的精神内核。如果已经被忘却了，那现在是时候重新捡起来。
《极乐迪斯科》（Disco Elysium）
是的，今天的世界已经忘记了红色的信仰。新左派，新古典主义经济学，新自由主义，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一切也都是只是旧日资本主义改头换面的伪装。即使是最激进的左派今天也早就丧失了行动的斗志，成为了巧舌如簧的说客。他们被一般等价物所同化，深陷身份政治的泥潭，忽略了矛盾的根本。当完成每一次演说，出版每一本著作后，他们满心希望世界改变，却迫不及待地将收入存进基金经理的账号，然后注视着红色与绿色折线的变化，计算着自己的盈亏得失。
资本是无情且逐利的成为了所有罪行最万能的辩解，逼迫着每一个人都成为了彻底的个人主义者。没有人再愿意冲进切尔诺贝利的废墟，于是福岛的核事故和墨西哥湾的原油泄漏变成了永远不能解决的灾难。因为成本太高而不值得，因为个人短暂的生命大于所有人长久而缓慢的阵痛。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极乐迪斯科》发售不久之后，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整个世界变成了虚构中的瑞瓦肖。病毒威胁着生命，经济却不准许停滞。庞大的资本主义经济系统在设计之初就没有想过停止的可能性。于是每个人每个国家必须在残酷的经济系统面前做出选择，要么被病毒杀死，要么活活饿死。没有妥协的余地，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当面对惊人的死亡数字，这个世界上最发达国家的领袖竟然说出了：“这就是人生，有时候它就是发生了”这种屁话。可是想象一下没有疫情的时候呢？“996是福报”这种屁话也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社交媒体的头条上。
《极乐迪斯科》开篇
在疫情期间，Robert Kurvitz和他的团队在伦敦继续着他们的工作。修改BUG，提供更多的语言支持，添加最初因为各种原因被删去的任务。2021年的3月30日，《极乐迪斯科》导演剪辑版问世，拥有着全部配音的对话，数个全新的任务。比起刚发售的时候，现在的版本更完整，足够对得起他过去15年的努力。
身在异国，Robert Kurvitz总是会想起他的两个故乡，一个是爱沙尼亚，另一个是苏联，直到今天他还保留着自己苏联时期的身份证。是的，他想念苏联，不是那个斯大林与赫鲁晓夫统治下的高压国度，而是维克多·崔歌声里的红色乌托邦。如果那回不去了，至少它还会存在于梦里。
维克托·催 苏联最后的英雄
一个案件，一个案件结束了所有的案件。你坐在回家的车里，努力地把所有的破事从脑子里赶出去。你不想写该死的报告，只想在温软的床上睡到世界末日。在此之前，你还要喝一杯，就一点点而已。
你回家了，这一次是真的。
编辑：芝芝味桃桃
Everything comes full circle.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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