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朴赞郁做字幕，是一种什么体验
朴赞郁凭借《分手的决心》拿到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后，这部电影获得了大量关注，随着而来的各种影评、分析、幕后、采访已遍布互联网，片中精心设计过的台词也常常被作为分析研究的对象，而对话在从韩语翻译成英语、中文等多种语言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很多误解和再解读。作为一名字幕翻译者，该如何正确且适当的翻译，其中有诸多可供玩味的地方。而经过这样的“文本细读”后，对电影又会有什么样的新理解，同样是一个有趣的角度。今天的文章，来自一位为《分手的决心》做英文字幕的译者Darcy Paquet，看看他眼中的《分手的决心》是什么样？
译者：钱青鱼
在登上梯子之后，必须将梯子弃置一边
在翻译《分手的决心》时所知晓的
给朴赞郁的浪漫谜案做英文字幕，需要倾注什么，又能获得什么。
原文地址：https://mubi.com/notebook/posts/what-i-learned-translating-decision-to-leave?menu=hidden
原作者：Darcy Paquet
（2022年12月9日）
2022年12月9日起，朴赞郁《分手的决心》（Decision to Leave, 2022）正式上线流媒体网站MUBI的“大师新作”（Luminaries）单元，在多国进行线上独播。
在一部电影和它的译者之间，会生长出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在狂热制作字幕的几个星期里，译者无限贴近一部作品，由此获得了一种稍许偏斜的视角。有时候，这会影响到他退一步客观审视电影的能力。与作品如此靠近势必会产生某些盲点。另外，译者必须对语言、表演和角色塑造的细微差别非常敏感，因此他对角色和角色表达自我的方式也必将非常熟悉。看来，译者确是在用有别于普通观众的眼睛和耳朵来体悟一部影片。
《分手的决心》
一年多前，也就是2021年11月底、12月初左右，我第一次看了朴赞郁的《分手的决心》，并开始着手把它翻译成英文。更准确地说，我是开始边看边翻译这部电影。
我不得不坦白：所有人都觉得做字幕的人会先完整地看完一部电影，然后再开始翻译。这似乎才是比较合理的做法，但实际上（事实证明，很多译者和我一样），我的做法恰恰相反。
我会从电影的第一场戏开始，先看三四遍，标出加字幕的点位（也就是时间点），打上粗略的初稿，然后再看几遍，看看译的感觉对不对。接着再继续看第二场戏。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离谱的观影方式——我无法想象还有多少观众会以这种缓慢、拖沓的节奏在一整周之内看完《分手的决心》。但这种方法也有优势。
首先，经过第一遍翻译，我对每场戏的第一印象都记忆犹新，我很喜欢这种感觉。第二遍看这部电影时感受就会很不一样。其次，给一部长片配字幕是一项费力又艰巨的工作，所以想把电影看完的欲望可以成为我做完翻译的动力。我可以调动自己作为一名观众的代入感，来获得力量。当然，有时候你也需要知晓后面的剧情发展，才能准确地翻译一句对白。但这些都可以在校对阶段再来修正，那时我会以同样的方式或多或少再看几遍电影，然后去重写全部内容。
《分手的决心》
《分手的决心》中的对白设计得如手表上的弹簧和齿轮般精密，和朴赞郁以往的经典作品比起来，这一部尤为突出。不仅因为每句话都无懈可击，更因为它们全都完美地融合进整部电影的组织架构。每个人物都有独一无二的嗓音，他们在一处说的词句，会在另一处得到重述和呼应。
影片的核心是两个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其轮廓随情节的深入不断流动。安分守己的刑警海俊（朴海日饰）一步步沦陷，先是失去信心，尔后失去尊严；而难以捉摸的寡妇瑞莱（汤唯饰）也卸下层层伪装，逐渐展露出自己的人格。所以两个角色对彼此说话的方式在不断变化。
《分手的决心》
朴赞郁和联合编剧郑瑞景（她本身是很出色的作家，和朴赞郁合作过五部电影）创造的对白十分精妙，想要抓住其中的复杂和微妙之处，并在字幕这一非常有限的施展空间中完全表达出来，说得好听一点，真的很受挫。
所有的字幕翻译都是高度妥协的结果，因为文字在银幕上一闪而过，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为了让观众有足够的时间阅读，不可避免地要放弃一些细枝末节的区别，放弃意义模糊的地带。
通过经年累月的实践，我勉强能做到把尽可能丰富的涵义、情绪和风格压缩成尽可能精炼的词语，但在银幕上看到我不完美的翻译和朴赞郁精雕细琢的对白放在一起时，还是有点尴尬。
《分手的决心》
不过，这份工作也有它的乐趣。
我最近读到一篇访谈，朴赞郁在其中谈到他在写瑞莱这个角色的台词时是多么的享受。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认同感，对我来说，这些台词也是我最喜欢翻译的。
瑞莱是一个中国女人，她的韩语说得很好，但没达到母语水平。朴赞郁本可以在她说话时随机插入一些语法错误，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这和影片后半部分形成对比，她第二任丈夫发的短信里全是错别字，很有喜剧效果）。瑞莱会用一些出乎意料的词语，说话的方式也透着古板，因为在电影里她的韩语多半是从电视上的古装剧里学来的。最终的效果是，对话充满了不和谐感，略显尴尬，但有一种和电影高度适配的表现力。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抓住她言语间的这种独特气质，包括她迷人的生硬感（“在韩国，如果你爱的人结婚了，你的爱会停止吗？”），以及怪异的诗意（“因为那些血腥的照片在疯狂尖叫”）[1]，但我确实尽力了。
《分手的决心》是我翻译的第二部朴赞郁的电影，第一部是2016年的《小姐》（The Handmaiden, 2016）。每次在完成初稿之后，我都会去见导演和他公司的一些讲英语的员工，我们会在一起逐句打磨润色。
有时候，导演和我探讨的是翻译扩充了些什么，而不是欠缺什么。《分手的决心》里有一个场景，是瑞莱用中文对家门口的猫说话[2]，海俊把它录到手机上，再对着翻译软件播放，软件翻译的韩语是“如果你非要给我礼物不可，那名善良的刑警，去把他的心脏（심장, simjang）拿来给我”。심장在韩语里的意思是“心脏”，即人体器官意义上的心脏，而不是隐喻意义上的。海俊听完之后立马警惕起来，惶惑不安，后来直接去问了瑞莱。瑞莱回答说，那是软件的错译；她说的中文应该是“心”（마음, maeum）的意思（也就是隐喻意义）。
《分手的决心》
该怎么在英文字幕中抓住这一切呢？“把那个善良的刑警的心（heart）带来给我”，尽管我很喜欢这句话读起来的发音，但是这里的“heart”听上去过于偏向“心”的隐喻意义了，没能表达出这个场景中涌动的危机感。经过漫长的讨论，我们认为可以把字幕的表达改为，翻译软件搞混了“头”（head）和“心”（heart）这两个单词，这也许是目前最好的方案。这样，英文字幕就是“把那个善良的刑警的头带来给我”[3]。
我对朴赞郁说，“观众们就会认为，你是在引经据典，化用《惊天动地抢人头》[4]（Bring Me the Head of Alfredo Garcia, 1974）的片名”。在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他说，“非常好。”（毕竟朴赞郁是萨姆·佩金帕的忠实粉丝）
《分手的决心》
大家可能觉得，对自己作品的翻译质量很看重的导演，会尽可能多地跟译者说明自己每一个场景的想法。但实际上，我的经验是，几乎所有导演都把向译者透露的信息严格地控制在翻译工作所需要的范围内。
在这样的交流中，我们得以深入了解一位导演的艺术手法。把朴赞郁处理对话的方式和韩国另一位导演洪常秀相比较，我们就会发现有趣的地方。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洪常秀是一位非常多产的导演，我翻译过他最近的十几部作品，每次我都会花两三天和他讨论字幕翻译。在讨论的时候，我经常会听到洪导说，“这个人物表面上说了甲，但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乙”。
洪常秀电影里的人物都在尽力通过语言和他人建立连接；他们的情绪波动很强烈，并且试图把自己的感受传达给对方。但语言终究是他们无法完美驾驭的工具，人物最多只传达出自己内心体验的冰山一角。
《分手的决心》
相比之下，朴赞郁电影里人物说的话一定是精准的。只有在《分手的决心》中，你才能听到一名刑警说出这样的台词：“对于有些人悲伤会像波涛般席卷而来，而有些人，悲伤只会如同墨水一样慢慢化开”。其他人物也许没那么善于表达，但在朴赞郁的影片中，即便是最粗俗、最糙的人，也能精准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没有一个字是浪费的。朴赞郁无意于还原现实中的说话模式，（洪常秀也志不在此，但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相反，《分手的决心》中的对话是经过雕琢的，通过台词达到准确的情感效果，并和整个作品的大结构相适配。
对朴赞郁来说，每一句台词都有它特定的功能。有些导演会把字幕的流畅度和自然度放在第一位，而朴赞郁则不介意字幕翻译令观众感到突兀或不自然，他只要求保留台词潜在的功能。
《分手的决心》
事实上，就算是在韩语中，朴赞郁写的对白（那些精准且极富表现力的台词）也有一些听上去不自然的地方。单就这一点来说，他应是受到已故韩国导演金绮泳的启发。
很多人说奉俊昊的《寄生虫》（Parasite, 2019）也是受了金绮泳1960年名作《下女》（Housemaid, 1960）的影响。朴赞郁经常表达他对金绮泳的景仰，他喜欢金绮泳作品里人物说话的方式，出乎意料的直接，语调里经常掺杂着生硬或荒诞，就像他们的本我突然跳出来对着观众说话一样。早在《我要复仇》（Sympathy for Mr. Vengeance, 2002）和《老男孩》（Oldboy, 2003）时期，朴赞郁的角色就开始有几分模仿金绮泳电影台词的神秘气质。
到现在，朴赞郁的导演生涯进入到成熟阶段，这种特质变得更灵动了，他笔下台词这层稍许不自然的色彩，是让韩语世界的观众着迷的重要吸引力。
《分手的决心》
和朴赞郁见面之后，我们又进行了几番邮件沟通，最终敲定了《分手的决心》的英文字幕。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不能和任何人透露影片的内容，等我终于有机会在影院里看有字幕版的《分手的决心》时，已经是初夏了。（我没能去戛纳，但我还是紧张地看完了所有从电影节发回的评论。）
大银幕观影时，我震撼于影片画面的视觉美感——此前翻译期间我一直是在小手提电脑上看的。但与此同时，身体里一部分的我也会想要闭上双眼，仅通过声音和台词细细摩挲这部电影。
我没法真的放走这些有质感的、优美沉静的画面，但我知道，即便只用双耳倾听，《分手的决心》仍包罗万象，抽丝剥茧，引人入胜，魅力不会减损丝毫。
[1] 原作者给这两句台词的英文翻译是，“In Korea, if a person you love gets married, does the love cease?”以及“Because those bleeding photos are screaming wildly”。
[2] 中文台词是：“你要是非要想送我什么礼物不可呢，那个刑警，去把他的心拿来给我，我有点儿想要。”——译注
[3] "Bring me the head of that kind detective."
[4]西部片、犯罪片，由萨姆·佩金帕执导。——译注
编辑: anc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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