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新浪潮最后一位大师离世,是时候跳出这个伟大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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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罗齐耶——再一次流亡
迪迪埃·佩龙(Didier Péron)
《自由人报》(Libération)
2023年6月5日
新浪潮天才的局外人,以怪诞的、无法被标签化的作品推翻了电影界的成规,96岁的雅克·罗齐耶在周五(6月2日)与世长辞。
·编者按·
1962年,戛纳电影节正式推出了国际影评人周作为它的平行单元,也是在这一年,雅克·罗齐耶拍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片——被认为是法国新浪潮代表作的《再见,菲律宾》,并于国际影评人周上进行了展映。
在这之前,罗齐耶一直在拍摄短片,直到《蓝色牛仔裤》引起了戈达尔的注意,他称罗齐耶为“伟大的电影诗人”,兴奋地将《再见,菲律宾》介绍给了法国影评界与电影观众。这场自由的、漫长的、马里沃式的随性表演完全展现了罗齐耶对电影的理解,同时也为接踵而来的青年电影导演们铺平了道路。之后的五十年里,罗齐耶只拍摄了《不快乐的假期》、《漂流海龟岛》、《缅因海》和Fifi Martingale四部长片,他本人的名声从未与其作品的地位持平,但他和戈达尔的友谊陪伴了彼此的一生。戈达尔曾在瓦尔达去世后说,“我想,真正的新浪潮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和比我早一点开始的雅克·罗齐耶。”
回望过去的这几十年,自1984年特吕弗逝世,我们相继送别了杜拉斯、侯麦、夏布洛尔等巨匠,又不得不在慌乱的2022年用尽全力接受戈达尔的离去,这一切之后,“法国新浪潮”以一种越发遥远、却越显清晰的形态轮廓召唤着仍怀有热忱的人们去更仔细、更具体地重新体味它的意义。也许,与其思考“为何我们错过了雅克·罗齐耶这位新浪潮导演”,更应该反思的是“我们是否真正了解新浪潮”?我们是否被新浪潮这一概念所带来的不可撼动的历史性所吸引,而未能辨别出每部电影在归入流派之前作为其自身的存在?带着这样的自省,再去看这五十年间罗齐耶那些无法被标签化的怪诞作品,也许能更好地向已然消逝的新浪潮挥手作别。
译者:Lin
常常在睡觉,偶尔搞电影
这位书写悠长假日的导演刚刚与世长辞。不可思议的雅克·罗齐耶,是会把他的行李箱遗忘在站台、赤脚乘坐飞机或是登上一艘沉船的那一类人,留下我们独自面对这个新的热浪季节。他已经96岁了,过去几次,当新闻提到他时,往往有关这件令人痛心的悲剧:他被赶出自己的公寓,安置在某一个地方。那时,据他的亲人说,他已经不再能自由行动,并丧失了自己的神智。我们更愿意存留这位已然退场的电影人的欢快形象:1996年(在他已经70岁时),当他的几部故事片在电影院重映时,我们在克里希广场附近与这位幽默的闯入者相遇:“我已经被所有人认定为新浪潮的差生,一位妨碍了他人努力工作的差生。”
为什么是“差生”?这是他展现给后代的一种方式。作为班级里最差的学生,他并不遵守那些他被期望遵守的严肃精神。与此同时,他出身于动荡的1960年代的新浪潮同侪们,将崇高的理念寄托于他们的艺术与事业,没有给不守规则和幽默留下任何空间。路易斯·斯科雷基(Louis Skorecki)曾在《自由人报》这样精准地描述他:“罗齐耶,没有人比他更懒惰,仿佛在任何时候都像刚从一场永恒的午睡中醒来……幸存于反复的、难以控制的、间歇性的失败(50年4部长片,比雅克·塔蒂(Jacques Tati)更少,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他执拗地、乃至虔诚地将这些失败转变为极简主义的精神、静谧以及生活的乐趣。”
“摆脱你的麻烦吧,鲁滨逊!”
以《漂流海龟岛》(Les naufragés de l'île de la Tortue,1976)为例,它的卖点是疯狂的:巴黎一家旅行社的两名雇员在一个宿醉的夜晚构思了一个新的概念:《鲁滨逊漂流记》度假套餐。“从未有人设想过要提供一个没有安排的度假安排。”带着“摆脱你的麻烦吧,鲁滨逊!”这句口号,在一个荒岛上,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无事可做。本应将他们撵出公司的老板给他们开了绿灯,于是让·亚瑟·文德(Jean Arthur Bonaventure)(皮埃尔·理查德 (Pierre Richard)饰)和土伦海军的厨师小诺诺(Petit Nono)(雅克·维列雷(Jacques Villeret)饰)开启了他们对加勒比海的探索。他们很快就与第一批被这个想法所吸引的度假者会合。当然,在那时,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将在这场事关生存的假期中被两个蓬头垢面的蠢蛋监督,陷入极度的痛苦。罗齐耶的优势在于他有能力掌控喜剧的纯粹基调(当时,在1976年,皮埃尔·理查德与路易·德·菲奈斯 (Louis de Funès)齐名,是最受欢迎的喜剧明星),即精心设计的插科打诨的全部机制,以及使观众离题沉思的短暂外延。这一罕见但在他的电影中共通的基调组合,仿佛小剧场里的失态人物,被一种宇宙的广阔景象所包围,在浅黄褐色、黄色或蓝色构成的巨大单色画的崇高色调中,描绘他们令人忍俊不禁的姿态。
海报《漂流海龟岛》1976
皮埃尔·理查德曾向我们讲述,在摄制过程中,没有人能理解罗齐耶想要什么:“雅克在一个镜头的结尾从来不说‘卡’,”他继续解释,“在所有的犹豫与沉默中,和维列雷在一起,我们并不习惯,且显得有些窘迫,这为影片营造了一种奇特的氛围。雅克从不会感到疲倦,在他的演员感到丧气或愈发紧张的时刻,他做了很多。”影片最初的摄制计划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推翻了,显然,皮埃尔·理查德的经纪人认为他上了当,并最终带他逃离了罗齐耶。尽管如此,这仍然是罗齐耶生涯中最好的电影之一,这毋庸置疑是一部天才创作,但它确难成为一部优雅的法式喜剧。
对于他的第一部电影,多亏了戈达尔帮助他接近当时最重要和最有创造力的制片人乔治·德·博勒加尔(Georges de Beauregard,《精疲力尽》(À bout de souffle)《蔑视》(Le mépris)《疯狂的爱情》(L'amour fou)《罗拉》(Lola)等影片的制片人),让他拥有了成功的可能。《再见菲律宾》(Adieu Philippine,1962)在戛纳的国际影评人周(La semaine de la critique)上放映,戈达尔又在那里做了介绍,他说这是“显而易见的、过去几年最好的法国电影”,将罗齐耶比作“像罗伯特·弗莱赫蒂(Flaherty)、让·鲁什(Rouch)或亚历山大·杜甫仁科(Dovzhenko)一样的,伟大的电影诗人。”然而,这部电影却是在危难中幸存下来的。制片人不耐烦地看着导演在胶卷中间迷失了一年,最终把他赶出了剪辑室:“我们失去了原声带,我没有对话的书面记录,所以我们不得不通过阅读演员的嘴唇来重新破译一切。”
海报《再见菲律宾》1962
悲伤的享乐主义
《再见菲律宾》取景于科西嘉岛,该片讲述了一个不得不前往阿尔及利亚的士兵的最后一个夏天,一场取材于生活的三角恋,两个即将成为竞争者的年轻女孩。他解释说:“我总是说,我想拍一部关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法国男人的电影。”在一场疯狂的选角之后,他雇用了一个银行职员担任主角。这个银行职员甚至无法说出任何书面语言,但在罗齐耶密谋创造的漫长的、自由的即兴表演中,他会是十分理想的一位人选去展现某种自发性(Spontanéité)。人们很少提到的是,这会使我们联想到阿布戴·柯西胥(Abdellatif Kechiche),他的《宿命,吾爱》(Mektoub, My Love)与这种悲伤的享乐主义的忧郁有着相同的基调。“我已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马里沃式的故事(un marivaudage,译者注:一种细致的爱情笔调,来源于18世纪法国剧作家皮埃尔·德·马里沃),但真正的主题,是离别与被剥离的痛苦。”或者说:“与戈达尔一起,我们一生都在以一种激进的方式做这件事:抓住此刻,即使它不停流逝。”
海报《宿命,吾爱》2019
罗齐耶是反系统的,他只希望以自己的想法工作,着迷于捕捉生活中的随机性。他希望将拍摄建立在感觉而非确定的剧本上。但是,他在票房上的失败和不受控制的名声让制片人们望而却步,并延缓了推进有关他的拍摄项目。他拒绝区分电影与电视,如同戈达尔一样,从小就对录像产生了兴趣。他为小荧幕(Petit écran)创造了许多无法被分类的客体,颠覆了综艺节目的范式,创作了许多怪诞的短片,如《诺诺·内内斯》(Nono Nénesse,1976),在影片中,伯纳多·梅内(Bernard Menez)与雅克·维列雷在一个巨大的布景中身着小孩子穿的兜兜裤;或是像《狗仔队》(Paparazzi,1963)这样的迷影项目,这是一部关于《蔑视》拍摄的纪录片,记录了碧姬·芭铎被摄影师高速跟随的画面;抑或是《电影万岁:让娜·莫罗篇》(Vive le cinéma: Jeanne moreau,1972),在影片里,让娜·莫罗与奥逊·威尔斯在丽兹酒店进餐,用法语交谈。
他在1980年代创作的伟大电影《缅因海》(Maine-Océan,1986),建立在阶级与语言的冲突上。一位非裔巴西女舞蹈家(罗莎-玛丽亚·戈麦斯 Rosa-Maria Gomez饰)误打误撞坐在了一等座上,两位检票员(路易斯·雷戈(Luis Rego)与伯纳多·梅内饰)问她是否有票,或者说,有没有一张打过了的票(那句著名的“您在车站咔嚓过那一下了吗?”)。一位会说很多语言的女律师介入了这个事件,她正在前往约岛,为一位说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语言的渔夫辩护。渐渐地,从一次邂逅到下一次,从一次偶然的出行到一个令人愉快的巧合,这部电影与其说建立了一个故事,不如说建立了一个真实中难以存在的社区。在这里,那些注定不会相识、不会交流、不会相爱的人在影片建构的乌托邦中漫游。在叙事发展中,电影越来越含糊其辞,虚无飘渺,一种醉人的愉悦浸润在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在各种细微差异的蓝色中,几乎形成了一种普鲁斯特式的广阔景观。
海报《缅因海》1986
“去他妈”的存在主义
如同侯麦《绿光》(Rayon vert,1986)中转瞬即逝的时刻,罗齐耶电影中的人物与周围的风景同时显灵,这在电影漫长的时光里被缓缓铺开,没有不耐烦,没有目标,也没有清晰的轮廓,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单括号,而没有人想加上另一个。“人们旅行并不是为了快乐。人是愚蠢的,但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德勒兹曾引用贝克特的话说。对于罗齐耶来说,旅行打破了既定的社会秩序,脱下了面具。他的每部电影似乎都从井然有序走向了混乱,从成年时刻重新回到嗷嗷待哺,与一种贡布罗维奇式(Gombrowicz,译者注:波兰文学重要人物之一,作品风格荒诞,包含大量心理分析,反映青年与不成熟中蕴含的社会与文化问题)的小说研究不谋而合。伯纳多·梅内在《不快乐的假期》(Du côté d'Orouët,1971)中喝着白葡萄酒放屁,或是在《缅因海》中随着《桑巴之王》(Le roi de la samba)的曲调扭动屁股,已经成为了罗齐耶反让·雷诺阿的标志。也就是说,他并不强势的男性角色,表达出了一位无法被归类的电影作者天才般的直觉。这一直觉将男性角色笨拙的身体和迟缓的数学头脑转变为令人难以抗拒的、带有着“去他妈”式的态度的存在主义的自我。风格上的教训,无能胜任的职业,不匹配的创作准则,这是完整的罗齐耶,执迷不悟,并为此受到惩罚(但对于他来说并不苦涩,“我已经拍摄了很多,我做的不好,太糟糕了”)。他创作的类型是独一无二的,因此,理所应当地,他为美好的、已然消逝的新浪潮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雅克·罗齐耶
-FIN-
编辑:小甘
何以存有最后的希望?
豆瓣:illusion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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