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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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Original 2016-12-23 陌上桑子 土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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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陌上桑子

陌上桑子作品集：陌上椿色妈妈的端午粽年味那些有关水的记忆鸭子到哪儿去了酝酿的幸福老龙潭，你去过吗？一颗豆子与一碗芝麻茶的幸福生活最持久的战争草一样的童年她不记得了

湘英不见了。在那个春天的早上，和她同床共枕的嫂子一大早就惊呼。

1961年的春天，这一幕很普通。数以万计的女人离开家乡，想逃离大饥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异常的妖娆。油菜花虽然不是铺天盖地的金黄，但也疏落有致。那些被粉红和金黄勾去了魂的蜜蜂和蝴蝶，在阳光下，在照得蓬勃的亮丽中一只只已然迷迷糊糊。

同时不见了的还有盘家冲的长玲、长安。

连电话都没有一个的时代，要寻找几个成年的大活人是很困难的。

那是一个被饥饿弄得变态的年代。当山里的白土也成为果腹之物。当听说某个地方有饭吃，无数的少女与少妇的心动了。蒿子坪的美伍，盘家冲的长玲、长安两姐妹、草头坳的西兵的妹妹，已婚的，未婚的，陆陆续续的失踪让村民们也见怪不怪。

她们跑到江西，跑到广西，跑到湖北。

她们奋不顾身，抛家弃子，丢下新婚的丈夫，丢下同样煎熬中的家人。或许她们觉得，在那个春天不逃离的话，这一辈子都会错过。或许她们觉得，这一次逃离也许能给家人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1961年的“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现在的仙桃，曾经的沔阳，是什么让湘英竟然选择那里？

而盘家冲的长安，与湘英仅隔一个山头的两个女人，在五六百里之外的他乡偶然相遇相识。

而当年刚刚十六岁的杏子曹水平，那年的她刚刚初中毕业，母亲身体不好，哥哥刚去当兵，小儿麻痹症的妹妹和另外正在上学的一弟一妹都不能为家里承担什么。邻村一个女人说，江西很多地方招工人，去不？于是，也心动。

她跑到了江西弋阳一个偏僻的兵工厂附近的村子。其实，哪里能被招工？回头，邻村女人早已不见踪影，在懵懵懂懂中，她被嫁给了当地的村民。

沔阳县大福乡孙刘湾村。这个地址在我的脑海里装了四十年。

湖北那么远，只知道一个地址，通过网友在那个村竟然打听不到要找的人，似乎给这场寻亲之旅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四十年前的那个少女坐的是哪一趟列车？也是这个时候出发的吗？

因为台风，很多火车晚点。K472也晚点了一个小时。登上列车时，卧铺车厢里的灯已经熄灭。摸黑找到暂时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铺应该是个男人，应该是一个胖男人，他此起彼伏的鼾声，有时洪若狮吼震天响，有时就像火车的轰隆声。后铺上的人实在受不了，把隔板敲得咚咚响，鼾声轻缓了不到一分钟，又是势如海啸拍岸狂。唉，这个晚上难道要无眠了？

我不知道天亮后，我们的行程是否顺利？湘英一家还住在孙刘湾村？湘英是否还在人世？如果卧病在床？迷迷糊糊间，竟然来到了汉江边的一个小垸子里。在那个宽敞的院子里，竟然结了半院子的冬瓜。那些冬瓜啊，比水桶还粗，可是人呢？转来转去，我竟然没有在院子里找到一个人。

梦是真的还是反的？

半梦半醒之间，列车已然准备进站。当我醒来的时候，武昌还和刚才那样似睡非睡。但我们走出火车站时，武昌正用那红红的笑脸迎接我。

四十年前的湘英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坐到了武昌？当年的她应该是坐轮船去的沔阳。当年那个从来没坐过船的村姑第一次站在甲板上，她的心里是非常激动的吗？多少美好的憧憬？

原来订的武昌到天门南的票是十点半的，从五点半到十点半，对于远道而来有着迫切心愿的我们来说太长了。于是改签。女儿说：要了解一座城市，就要坐这座城市的公交车。

坐10路车双层巴士往汉口。黄鹤楼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隐约可见，不知在返程时有没有心情登黄鹤楼远眺，把江城景色一览。从通达三镇的长江大桥往远处望去，一轮红日东升，大江东去。

汉口的十六码头还在吗？那是1978年还是1979年？四五岁的我随着爸爸和堂姐也是从那里上的船吧。当时的码头是繁华无比，人们都贴着江边走，尽量拉着跳板两边的铁链，脚步不是太快，但也不是慢腾腾的样子。有些人明明听到前面船开始鸣笛准备起航了，却不能跑步赶过去，眼睁睁看船走掉。

那时的船舱里没有一把椅子，只是一条条窄窄的长凳，恰恰那次船上人不是很多，被摇得晕头转向的我可以一个人懒洋洋地趴在上面。大船旁边，小小的小小的，像袖珍样的船在客船旁似尾巴跟着，可是没有人驾驶呀。那些小家伙到底是干吗用的？为什么漂浮在江上？这是悬挂在我心头几十年的问号。

只是如今的汉江上已经不再拥挤，显得有些空旷。

从天门南到仙桃大福，一切特别顺利。当我们说是寻人的时候，司机与售票员都非常热心，主动为我们指路，为我们吆喝司机。

在大福，不得不提到两个“麻木”司机。所谓“麻木”，就是我们这边以前存在过的啪啪车。三轮车，上面有车篷。两辆，一个司机比较年轻，是个小伙子，车子也新一点儿。车后刷了点小幽默：“麻木价，的士味”。走到年轻小伙面前，告诉他，我们要去“孙刘湾”。这个小伙马上将我们领到另一辆“麻木”前。这个师傅模样真的不敢恭维，一个长得又黑又矮的侏儒大叔。我不知道前面的路会是什么样，坐在这样一位身有一位身有残疾的没有安全感的麻木上，我们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吗？但大叔说是湘英一个村的，听他口气应该还比较熟，就笑呵呵地坐上去了。

从国道拐进小路之后，这一条路就笔直地伸向远方，路不宽，常常有玉米就晒在路面上，牛气的大叔竟然边开着车边打起电话来，我也是醉了，仔细一听，原来大叔在和村人在电话里打听我要找的人。他也不熟悉呀！

大约半个小时，左拐右拐，大叔把速度放慢了，指着左边一个巷子说：拐不进去了。路在两墙壁之间，宽约一米半。

沿着小路进去。路的右边，一栋半新的贴着瓷砖的房屋里，住着的是不是我要寻找的湘英？

走上前去，厅堂里的半老妇人明显不是。当听说我们从湖南来找湘英，她马上站起来，走到对面一栋老旧的房子去敲门。我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吱呀”，她直接把门推开就进去了。

接下来的场面——走过一间堆满杂物的厅屋，半老妇人把我们带到了侧房，一个简陋的破旧床上躺着的胖胖的身体真是当年风姿绰绰的湘英？

她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却又似乎使不上劲的样子。我赶紧抱着她的肩膀。她才坐了起来。这是一间怎么样的房啊！没有蚊帐，床上连席子也没有。只是凌乱地堆积着一些衣物。而破旧的衣物不只这一间，在厅屋左侧的房屋里同样堆积如山。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堪入目的家。像家吗？不像，只像一个垃圾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而看着把两只手颤抖着伸过来的湘英——我的亲姑姑，我觉得尴尬又伤心。

幸亏半老女人（婶婶）让我们过去吃稀饭，才不是那么无所适从。虽然走路已经趔趄，她的肥胖的身子好像难以支撑那摇晃的身体，但湘英还是走到了婶婶家。看着这位我们牵挂着的血脉亲人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将自己包里的钱倾囊而出，老人双手推却着，颤抖着，我的眼里满含着泪水，这个曾经想逃离故土的女人，在异乡竟然生活得如此贫困。

虽然湘英家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但我们还是决定在这里停留一晚。

夏天的傍晚，阳光依然强势，在汉江边的所谓的街上，我走在有阴影的那一半，虽然看上去会阴凉如水，可还是闷热无比。

街道两边的房子有半新不旧的，更多的是破败与苍凉。那些空洞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的好奇与热情。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坐在她家门前的地基上择着黄豆。她没有抬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抱着一筐子十来个鸡蛋的湘英沿着墙根走过来。这些鸡蛋是借的还是买的？

我想去看汉江。在路人的指点下，我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田埂走了大约两里，就看到了夕阳西下时的汉江。

昔日的刘湾码头连一块石头都已经不见。只有深没脚掌的淤泥晒干后的灰，或许堤坡上那几十道台阶，依然自上而下地排列在灰的下面。江边半人高的芦苇没有摇荡，因为没有风。此时的汉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红，一只采沙船由近及远，速度非常快，只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一下子就驶向了远处。

夕阳已渐渐将余晖收回，此时，有农民将玉米秆点燃。

路旁一座座骨灰塔里装着谁谁的灵魂？听说姑父和爷爷的坟茔就在自己的田里，没有骨灰塔。

当年的湘英曾经回湖南几次？爷爷去世的时候回来了吗？小叔叔重病的时候她在哪里？我所记得的是，奶奶去世的第二天晚上她赶回了，扑倒在奶奶的棺木前嚎啕大哭。守着奶奶下葬后第二天就回了湖北。弟弟结婚的时候她来过吗？好像来过。只是现在已轻微中风的湘英还能再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

两侧的包谷秆已枯黄，

远处暮烟轻起，

阡陌直指遥远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