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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杰:从制度视角看天朝崩溃,清朝君臣如此勤政,国家为何一败涂地?丨青年知识分子系列⑥

曾梦龙 燕京书评 2021-01-23

采写 | 曾梦龙全文共 12142 字,阅读大约需要 12 分钟

历史学家许纪霖曾提出“20世纪中国六代知识分子”的概念,他以 1949 年作为中界,分为前三代和后三代,即晚清一代、五四一代、后五四一代和“十七年”一代、“文革”一代、“后文革”一代。


姑且不论这样的划分有几分道理,但至少我们能看到知识分子和时代相遇的不同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具有的音量并不相同,由于权力、资本、能力等因素,我们相对来说较少听到青年知识分子的声音。
他们年轻,大多是80后,受过比上一代更系统和国际化的学术训练,也更富有激情、雄心,站在学术前沿,在传承和创新之间探寻出路。他们是中国知识界未来的希望,他们的声音值得被更多人听到。
我们乐意发掘愿意和公众对话的青年知识分子,倾听他们的声音,扩展公共讨论空间。但是,我们无意鼓吹“后浪”似的青年崇拜,青年知识分子也不是铁板一块,在他们的故事中,同样可以看到差异、局限和困境。
这是系列的第六篇,受访人是历史学者李文杰。


如果你关注各种图书畅销榜,很容易发现历史图书的身影,中国人对历史的兴趣,从古到今长盛不衰。但是,李文杰发现,这些上榜作品往往比较通俗、轻松、诙谐,作者通常不是专业史家。不少学院内的学者对这些书籍嗤之以鼻,觉得不太严谨,甚至称其“民科”。


另一方面,当史学变成学院专业化工作,学者耗费数年写的论文,受众非常窄。李文杰称,这些论文的阅读量通常不会超过两位数,且数年之后,大概率就不再见光,为了应付定期考核的急就章就更堪忧了。就算有人看,往往只看新史料、新观点。


“我经常想,我们自己号称有长时间的专业训练,接触史料相对来讲更多,也比较深入。如果你觉得别人是‘民科’,这些书又在影响普通读者,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把这一块做好?如果自己的工作能够被更多人看到,引起更多人思考,不是一件更好的事情吗?”李文杰说。


他回忆,大学和硕士读书时,看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茅海建的《苦命天子——咸丰皇帝奕詝》、罗志田的《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杨国强的《义理与事功之间的徊徨》等,觉得雅俗共赏。当时为了学习写作,《万历十五年》还看过好几遍。


李文杰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1982年生于湖北,本硕博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师从茅海建。研究领域包括中国近代政治制度史、近代的外交与边疆,著有《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1861-1911)》、《辨色视朝:晚清的朝会、文书与政治决策》等。


今年夏天,他出版的《日暮乾清门:近代的世运与人物》就是通俗写作的一个尝试。从豆瓣网看,读者给予不少好评,觉得通俗又不失专业。


《日暮乾清门》内容跨度百年,阐释晚清君主早朝、皇帝批示文书、中枢机构运作等,尝试重新解释影响历史走向的诸多政治事件,包括辛酉政变、皇族内阁、清帝退位等,也勾勒醇亲王奕譞、康有为、陆徵祥等在历史事件中的表现。


制度视角是李文杰一如既往的特色。“在以重要人物和事件为关键词的近代史学界,制度固然应对不了所有的疑问,但若少了制度,许多问题怕也无法得到清楚的解释。制度是一个框架结构,结构造就相应的功能;制度又有边界,边界限制人的能动性;制度还有自己的理路,从而形成独特的演进规律。”他在《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1861—1911)》的后记中写道。


《日暮乾清门》,李文杰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6月版


李文杰的晚清制度史研究始于北大。自称“小镇做题家”的他,因对历史的兴趣和读书、老师的影响,“顺理成章就这样学过来了”。其中,导师茅海建对他的影响最大。


“记忆最深的,当初找他当导师,他问我们身体好不好?他觉得,做历史首先是个体力活,动手动脚找东西,而不能靠‘聪明’。以前,他办公室就在我楼上,他每天早上坐公交车过来,在门口食堂吃个两块钱早餐,大概八点就到办公室,晚上八点才坐车回去,每天在这边待的时间都是十几个小时。他在这边十几个小时,我们也不好意思不来啊,所以我现在还是这样。他不用多强调什么,每天就这么做,大家也跟着这么做,时间长了就觉得正常了。”李文杰说。


回望20年的历史学习和研究经历,李文杰最大的感受是,学问和做人都需要老子说的“大巧若拙”或曾国藩的“守拙”。


“历史不是能够很快见效的学科,但是,你带着想法慢慢去做,肯定会有惊喜和收获。另外,看了一些历史资料之后,觉得人不要太耍小聪明,你看康有为,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没有大问题,但仔细一推敲,他通过细微的增减、调整字句的做法,将原始文书改得面目全非,改得最符合他的需要。他聪明,别人也不傻,这些小算盘最终都会被人看出来。人有时太聪明,暂时会得到一些利益,但却会丢失更多的东西,人家会质疑你的诚信、品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那么管用了。反而那些守拙的人,会得到自己该收获的,结果都不会太差。”


至于未来,他称,自己的研究是由基础进入专门,由中央进入边疆,将会关注晚清外交官与20世纪初期的西藏局势;还有,辛亥革命这个大问题困扰他很久,但不一定做得下去。


“以前觉得,晚清腐败无能,民众要求改革,统治者只想着揽权、敷衍,就应该被推翻。但是再仔细想想看,晚清十年,经济在成长,教育在发展,改革在进行,不但改了超过千余年的传统制度,也改了清朝自己的祖宗之法,最后三年是孤儿寡母当国,这与中国历代亡国之君面临外敌压境的形势、经济困境或者失德的情况是有区别的。为什么会发生天翻地覆的革命?这个问题很有魅力,值得思考。”李文杰对《燕京书评》说。


李文杰


以下是《燕京书评》2020年11月和李文杰的采访节录。



「勤政的晚清君臣,只愿修补破房子,不动大工便胜利」


燕京书评:你在《日暮乾清门》中提到,清朝皇帝每天半夜就得起床,工作量很大,说:“乾纲独断的清制被后人批评成‘君主专制的巅峰’,可是也确实铲除了历朝宦官和权臣擅权的土壤,只不过‘委屈’了君王,超重的任务压得他喘不过气。” 能不能讲讲当时清帝日常要处理多少工作?每天怎么度过?


李文杰:我马上要出版的新书叫《辨色视朝》,里面会讲到这个问题。“辨色视朝”的意思是什么?《礼记·玉藻》有这样一句话:“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之,退适路寝听政,使人视大夫。”君王应该怎么处理政务?“辨色始入”,天色刚刚蒙蒙亮时,就可以开始处理朝政。然后是“听政,使人视大夫”,这时你可以把大夫叫进来,听他们汇报,处理朝政。


《礼记》写的是“辨色始入”,大概凌晨五点,但清朝做得很极端。汉人不是“辨色始入”吗?他是“辨色”时已经把东西处理完,所以皇帝起床时间远比凌晨五点要早。


我根据一些大臣的记录,排列乾隆以来君主看完奏摺、召见大臣的时间。最早的是光绪帝,大概凌晨四点就把所有奏摺看完,发给军机处。奏摺分两种,一种是京内,一种是外省。两种加起来,起码每天有50~100件奏摺要看。这些东西虽然大部分是例行公事,但毕竟是国家大事,都要仔细读一遍,所以可以推测他几点起床。我觉得,他可能大概一、两点钟就得起来看奏摺。


奏摺分两种发下去,一种是京内的,让太监直接宣旨就行。主要是两种意见,“知道了”(我了解了)和“依议”(照办),不记在《军机处随手登记档》之中。另外一批奏摺交给军机处,其中或者写有皇帝朱批,或者有长篇意见要人进来帮忙拟旨。军机大臣就趁这个机会翻看奏摺,到皇帝跟前听述旨。皇帝会问他们一些问题,或者直接告诉他们奏摺应该怎么处理。这个活动在光绪朝时,大概凌晨四到七点完成。在这个时间段,皇帝还会用早膳,并决定召见哪些部院大臣。


在此之后,会有一些规模较大的“引见”。一些官员上任之前来见一见皇帝,宣示这个任命通过皇帝之手来完成。这是集体见面会,人数几十个,各种类型都有。这些人需要在皇帝跟前背履历,完成简单问答,一般都比较程序化。因为人太多,简短的问答也会耽误很长时间。


所以,就算皇帝起得早,处理完奏摺,吩咐军机大臣草拟上谕,接见重要大臣,再来主持大型引见,时间就很晚了,一般要到九、十点钟。这是每天都要做的。完事以后,如果有一些特殊日子,还有很繁琐的礼仪工作要做。


大概下午有一部分时间是自己的,听听戏和一些简单娱乐活动。晚上必须早点儿睡觉,因为第二天要早起看奏摺。所以,每天比较枯燥,这些程序像复印的一样。


关于君臣的作息,外国人站在旁观者角度,印象会更深一些:中国的大臣怎么睡这么早、起这么早,怎么这么累?有外国公使观察说,一个军机大臣(许庚身)就是跟着皇帝节奏走,累死的。


《辨色视朝》,李文杰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燕京书评:你说:“在道光帝看来,政治好比修补破房子,哪儿破了就补哪儿,只要能避免倒塌、不动大工便是胜利。仔细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晚清的治国思路呢?”能不能讲讲为什么你觉得这是晚清的治国思路?


李文杰:近代史研究长期以来比较多地关注外来的挑战和压力,以及它们如何推动我们发生变革,包括革命。近几十年来的研究,尤其是美国人的研究,会比较多关注“内在理路”,就是中国社会自己生发出来的问题对近代历史的影响。如果我们从内在的线索看晚清,很多问题早已被提到必须解决的当口了,我们在《清朝经世文编》里面可以看到当时最重要的一些社会难题,比如财税、军制、边疆、民族、人口等都是。


清朝的决策体制非常特别。它这个制度是层垒建立起来,什么叫层垒呢?就是不断地在前朝的基础上改进、修正而形成的。这种改进和修正,是历朝历代都在做的工作。


清朝为什么会君主专制到这种程度?因为明清历史要一步一步纠正前朝形成的权臣当道的现象,杜绝这种可能。要铲除权臣当道的土壤,就会压抑宰相权力。像明朝是废丞相,清朝怎么办?它虚化正一品大学士的权力,并在六部放满汉两套体系,部长级别的尚书、侍郎虽然有品级差别,但权力、责任上似乎没有太大差别。今天都是部长负责制,清朝不是,一个尚书、两个侍郎,再加上满汉两套班子,一共六个人。


为什么会形成这个体制?首先,保证人口少数的满人权益;其次,相互制约。部长权力都被分散,一分为六为七,这是中央各部。地方也是,督抚会相互牵制。虽然地位不同,一个从一品,一个正二品(加衔之后),但没有从属关系。从京师到各省,都是这样一种体制。


这种权力构架下面,你说谁会为决策冒险呢?改革是要有权力的,但权力是分散的,部长们(部院大臣)必须聚拢意见才能做决策。改革是要冒风险的,万一没有预期效果,做错了要担责。这个责任和权力一样,不能由一个人担,由署名的大臣们一起来担。一项决策如果错了,就要把其他同僚也拉下水。所以,在这种环境里面,大家觉得做事不容易。本来六七个部门首长就各有想法,就算大家意见一致,谁又愿意跟你共担责任?明知道事情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程度,可是怎么改?改不动。


这就形成了一个因循局面,我照以前做就行了,不会犯大错,反正有过先例。对大臣个人来讲,这是风险最小化的方式。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都这么做,就算皇帝,也无法改变困局了。皇帝总不能说,从现在开始改变以往的做法,我们实行首长负责制,启用新人,给与权力大胆改革。这不可能,因为祖上传下来的就是要把权力平衡掉的制度,不允许有权臣,不允许有独立的负责人。


这是在中国历朝制度的基础上进行纠偏而形成的体制。改变不了,所以能怎么办呢?东边墙倒了就补一下东边,西边墙坏了再补一下西边。从来没人想过、也没人敢想,能不能把它全部推翻,重新砌一堵墙?这是20世纪才有的革命思维,当时没有。


晚清奏摺。图片:上海人民出版社提供



「晚清改革幅度很大,经济也在成长,为什么最后会发生革命?」


燕京书评:一种观点认为,晚清后来问题积重难返,修补城墙无用,所以只能推倒重来,革命发生。你怎么看?


李文杰:不能这么简单的因果论。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因为我们今天讲晚清十年,会觉得清政府的改革是假的。比如,陈旭麓先生说,老百姓需要清政府把屋子拆掉重来,可慈禧太后仅仅在屋顶上开了一个洞。民众需要你大改革、真改革,可你就敷衍一下,搞了一个所谓的新政。


这种看法,我觉得稍微会有点偏颇。晚清十年,吏治腐败、政治腐败、官场失序,这些都是事实。可是,这个是不是一定导致革命呢?历史上这样的时候多得很,为什么这时引发变动?从一些指标来看,晚清十年的经济成长,没有停滞。改革的幅度小吗?好像也不小。


首先,它改了中国传统的很多政治制度。隋唐以来的三省六部制,“三省”早就没了,“六部”呢,在1901年设立外务部,再到1906年丙午官制改革,基本上全部拆掉,照日本或者德国模式,建立起中央各部,试图由尚书一人负责。这是很大的变革。1905年,隋唐以来另外一个重要制度,科举制也被停掉了。


几千年来的制度都可以改,满人的旧制也在改,例如满汉可以通婚,旗人自谋生计。以前各个部门、各级机构满人缺额有配比,保证他们的特权,也改了不要了。所以,它不但把中国传统制度改了,把清朝祖制也改了。


这么看,改革幅度好像也不小,经济也在成长,革命怎么发生?今天国民党党史说,国民党进行多少次武装革命,但仔细一看,除了最后一次武昌起义,前面各次起义的幅度、影响都不大,到不了天翻地覆的程度。


对比一下60年前的太平天国,可能差得有点远。太平天国这样规模的运动在晚清十年是没有的,十分之一规模的也不存在。再加上中国人对于弱者有一种天然同情,辛亥革命时,秉国者不是无道失德之人,是隆裕太后和小皇帝溥仪,孤儿寡母。


再看看历朝历代改朝换代的条件:要么君王无道,民不聊生,起而反抗;要么异族入侵,不跟你多说,直接攻破京师;要么宦官外戚专权,这些跟清末几年是有区别的。所以,我认为晚清最后十年以及辛亥革命,还值得继续深入思考。以后如果有精力,可能还会研究这个时段。


《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1861—1911)》
李文杰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1月版


燕京书评:你关注晚清的军机处和总理衙门,这是清朝极其特殊、重要,且组织架构相仿的中央机构,分别设立于雍正年间和咸丰末年。但是,你认为这两个当时的新式机构都受旧制度之累,和现代政治存在不小距离。能不能讲讲它们和现代政治具体有什么距离?    


李文杰:我这里讲的现代,主要是和传统制度的重要特点形成比对。历史早期我不追溯了,从科举制度创立、兴盛以来,它的倾向是什么?我觉得有一条是轻视专业。《论语》说“君子不器”:君子的本事不被一个外形固定,应该什么都会,或者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用今天的话,它强调通识教育。


科举制度在明清考什么内容?考义理。虽然俗话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但到了晚清,一部《论语》也治不了天下。让你修铁路,办大学,让你解决财政难题,学习现代军制,用新式武器跟列强打仗,用《论语》你怎么治、怎么打?


科举制度以及跟它关联的儒家思想,不重专业,只重标准:就是怎么把文章好、德行好的人选出来?那么,专业问题由谁来做?胥吏。中央和地方都有胥吏,他们品格受人质疑,缺乏有效约束,没有经过圣人经典的长期熏陶。


这是我们传统制度的特点。它会影响总理衙门。总理衙门是一个专门机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办外交,它需要专门素质和训练,比如得懂外语、礼仪、国际公法。总理衙门这批人从哪里来?它从六部司员中考试抽调的。六部这些官员又从哪里来?是科举考上来的。绝大部分的汉官是进士,有一部分举人。


科举制度磨灭专业,这些人没有专业,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换句话说,就是做什么都不可以。没有专业,他又要办外交,怎么办?按照六部经验,把具体事物交给胥吏就可以。反正那批人一直做这个事情,或许祖祖辈辈都有经验,摸爬滚打,时间长了就成专家。


可是,总理衙门有个问题,它处理的是外交事件,涉及当时最机密的情况,不能交给胥吏。万一这帮人把外交情报卖了怎么办?所以,恭亲王奕訢说,我们不用胥吏,所有事务由章京也就是司官亲自处理。这批人是科举考选的,不会外语、不懂国际公法,不知道怎么跟外国人打交道,跑到总理衙门来做交涉。


这就是我讲的受旧制度之累的一个方面。


但是,它特殊之处在于什么地方呢?这批人常年待在总理衙门,时间长了,天天处理外交文件,通过翻译跟外国人打交道,慢慢地他也学会门道了。按照今天的方式,边学边干,给他们提供培训,好好培养就行。


可是,清朝的制度怎么做?清朝把总理衙门和军机处的职位,设置成差使。差使没有品级,也不固定,是个兼职。这个人在总理衙门工作,总要有一点升迁念想。升迁靠什么?靠他在六部的本职。


比如,我是五品的户部郎中,如果在总理衙门一直干下去,不划算。我要升为四品、三品、二品官,这是他想要走的路。所以就必须离开总理衙门,指望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爬升,去天津、上海、汉口当个道台。


这样,他在总理衙门积累的经验就丢了,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一些人才就流失了。(职和差是中国历朝以来都特有的制度,非常复杂,复杂到换一个朝代的专家,听到其他断代,都目瞪口呆,无法理解。)到了晚清,个人发展和职业化的要求需要发生冲突,外交的专业化和原有制度存在矛盾。


同治年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的照片。左至右为沈桂芬、董恂和毛昶熙,这三位为前后任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是清末洋务运动中所设立,是当时最高的外交事务机构。摄影师为约翰‧汤姆逊。



「晚清官场失序,和科举制被废、清政府缺钱有很大关系」


燕京书评:晚清京城官场拥挤不堪,人们想要晋升,多选取办差使、得保举的捷径。其中,有四种最优的差使,分别被称作帝师、王佐、鬼使、神差。“鬼使”指出使西洋和日本的外交官。你认为,当时“鬼使”的走红,既是官场失序的结果,也是进一步加剧的原因。在这种失序状态下,公平丧失,腐败加剧。能不能讲讲你如何看待晚清官场这种失序?


李文杰:我们今天讲科举制度,经常批评它的功能,说它和实务脱节,毒害读书人,让人一辈子读死书,所以迟早要被废。


但是,我们忽视几点。一个是它的标准可能不一定合理,但它很规范。首先,它选出的都是文章写得好、书读得熟的人。其次,文章写得好,圣人书读得多,品行相对来讲可能要好一点,不是有个词叫“书呆子”嘛,书呆子就会认书里面的死理,有一些最起码的底线和原则。虽然不会实际政务,但大家觉得这是细微末节,可以慢慢熟悉,或者由其他人群来弥补。


当这个标准不在了以后,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填补?一时间是找不出来的。所以到晚清,有几种人比较走红。一个是科举还在时的“鬼使神差”。“鬼使神差”有一部分也是科举出来的,只不过因为大家都挤在科举路上,发现升迁很难,因为办了差使,有一些保举,升得比较快。


科举制度废除以后,就彻底混乱了。人才从哪里来?我们联想的可能是留学生。这会造成问题。留学好像没有门槛,有点钱就可以出去,并且我们对外国也不是很了解,你想想到了1940年代,还有什么克莱登大学。再往前推四十年,在信息闭塞的情况下,留学多长时间?留学期间在做什么?学得怎么样?没有人能追究。所以,很多经过速成班号称自己是留学生的人,可能一两年就回来了,书没读、学没上,语言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进入官场。


当时,选官方式也变了,不是通过几级科考、朝考分到各部做司官,而是通过混合的方式,其中有一种是奏调。部门首长觉得这人可以,或者有人推荐,写个奏摺就能把人从其他地方奏调过来。这个调的标准是什么?或许这个人很能干,或者他可能出了钱,再或者是某派系、某大员的子弟,这都有可能。这样一来,就乱套了。这些人再进入民国,继续在民国官场混。


明代绘画中所描绘科举制中的殿试


第二个,科举制度除了内容受人诟病以外,我觉得它本身的功能也疲软了。以前大家认为,科举考得好,理所当然能上升,但在晚清,一些特殊原因造成科举功能慢慢减弱。


为什么?举几个例子,科举产生的人才,每一届大概两三百个新的进士,进士源源不断进入官僚体系。三年一次,总有人退休,所以就会空出一些名额。这两三百个人补到官场,成为北京或各省的候补官员。这是良性循环。


但是,晚清多次出现“恩科”,比如皇帝结婚、太后过生日来个恩科。每一次恩科多产生两三百人,几次恩科下来,就多了上千人进到官场。清朝的正式职位是很少的,本来,职位按照正常新陈代谢的速度,三年一次挺合适,现在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怎么办?只有一个方法:等。


然后是捐纳。清朝财政不是有很大问题吗?政府没有钱,又要办事,只能用手中的东西跟老百姓换。朝廷有什么?有一些名号,比如监生,然后还有一些候补官头衔,少数实缺官。把这个东西卖出去,这就导致官场更加拥挤。本来缺额就不够用,还给捐纳的人留一部分,堵塞了。


还有,晚清不经常打仗吗?还经常有河水泛滥。打仗也好,治河也好,要给参与其中的人一些报酬,按理说,人家为朝廷安危卖命,当然指望大回报,一种途径就是让他们进入官场,或者让他们升迁。


这些因素叠加起来,科举就不那么灵光了。


大家会发现,我考这么好,名次这么靠前,读书这么刻苦,为什么老升不上去?因为太拥挤。所以,这时就会想:不考了行不行?换一种方式,比如通过亲爹的关系找一个出洋差使,去美国待三年,跑一个保案,也能成为候补知州或者知县。既然可以,我干嘛要寒窗苦读十年,等待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补上的缺?晚清官场拥挤使得科举功能弱化,大家对科举不像以前那样热衷。


这大概是科举制度被废的另一个实际原因。


问题是,停废科举却没有东西来取代科举。一直到清朝灭亡,官场主体可能还是以前科举选取的老进士、举人,但慢慢地,他们凋谢了,上来的就是奇奇怪怪的人。民初的政局为什么这么混乱?跟这批人脱不了干系。前面的人,你说他腐败也好,因循守旧也好,至少还有个底线,后面的人就难说了。


总理衙门大臣成林、文祥、宝鋆(左起)合影。其中,成林是总理衙门的首批章京,担任总办,长期辅佐奕訢和文祥办理外交。入衙门时,他的本职是步军统领衙门笔帖式,十年后,已升至大理寺卿(正三品)、晋总理衙门大臣。他的升迁异常迅速,属于典型的“王佐”。


燕京书评:你提到晚清官场的失序和政府的财政能力也有关系,清政府的税收规模远没有现代国家的汲取能力强,所以诞生出“捐纳”这一制度,驻外公使的经费经常不足,闹出事端。能不能从政府财政困局和制度变迁角度谈谈你的看法?


李文杰:缺钱是个非常大的问题。按我们今天简单的逻辑,加税不就行了吗?可是我们知道,农业为主的国度,经济总量的增长是有限的。另一方面,加税在思想上又有非常大的制约,轻徭薄赋是圣人理想,也可以说是清朝祖制中的理想(虽然实际操作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它没办法大规模地增加财政收入,除非拆掉原来体制。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要做事情怎么办?大概在1900年,清朝岁入才1亿两白银。并且,这个钱大部分是要发出去的,包括各级官员俸禄、军队用度、各处陵寝费用等。能够活动的钱,主要有厘金、中央政府控制的关税。


关税本来是由英国人赫德领导的海关税务司来估税的,总的趋势是有所增加,且在岁入中份额很大。大部分新政事宜的钱,都从这里面出。比如,派使节到美国、英国、日本常驻用的是这笔钱;新开一个机构,总理衙门、京师同文馆,也都从关税中来。


但是,关税问题在哪里呢?它比较好用,大家都去找它。《马关条约》的巨额赔款,清朝找英国、德国、法国、俄国借款赔给日本。可是借人家钱是要还的,用什么还?用关税担保。担保越来越多,虽然总税务司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剩下的钱也就越来越少了。


像驻外使馆这种依靠关税收入的机构怎么办?它可能压缩开支,原来每个人发200两,现在发100两,出使经费就捉襟见肘了。加上这个时候,由于西方国家和日本金本位的原因,白银在一段时间内购买力下降。驻外使馆的经费是白银,公使发现,发完工资、交完房租,好像剩不下什么了,还搞什么外交呢?钱没了,就会催生各种古怪的事儿。


比如,给你办个护照,要收大价钱,打着赈灾的名义,让华侨捐钱,实际上是中饱私囊。一些公使、参赞、随员,职位本来就是用钱买的。他投资了,自然要捞回来,就会在国外想办法。例子很多,今天看上去挺有名的一些人,像清朝的驻美公使、后来参与南北议和的伍廷芳,之前在国内外的名声不是很好,说他买官。


伍廷芳(1842年-1922年)



「上一代老师说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大的关怀,但其实我们有自己的思考和困惑」


燕京书评:在《日暮乾清门》中,你写了两篇文章讨论康有为,能不能概括下对他的看法?


李文杰:学历史的人,往往容易看到人真实的一面。所谓真实的一面,就是缺点看得比较清楚。人的缺点往往比优点更加可爱,因为缺点是真实的,优点却常常是人造出来的,尤其是历史上的大人物。


康有为的一些文字你看多了以后会发现,他好像讲的每一句话大差不差,但仔细追究,夹带很多私货。比如,皇帝的诏书可能把他名字放在第四位或者更后,他就修改一下,把自己变成第一位,弄得好像专门写给他似的。他会添油加醋说一些事情,用今天的话叫带节奏,说话不太老实。当然,他的思想什么的,我没研究过,无法评价。


燕京书评:你说:“我们所处的时代,除去一些‘年抛型’或者寿命更短的议题(或者叫‘梗’),其实还有很多古今中西相通的问题要面对。本书中尝试去讲的国家事务的讨论方式、在上者对信息的获取、传统财政的困局、专业化外交思考与民族主义的冲突、被家事影响的国事、人事纠纷引发政治恶果……诸如此类,大概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东方的事情。”能不能展开讲讲你对这些古今中西相通问题的一些思考?


李文杰:比如近代君主制的问题。革命以后,我们把君主制看成很负面的事物,但整个世界的君主制国家还不少,包括一些最发达国家,像英国、日本。而且它有好处,在上位的人是固定的,没人觊觎最高的名分。所以从近代历史看,相对来讲(只是相对来讲),政局可能稍微稳定一些。坏处就是君主权力万一实体化怎么办?


财政问题也是这样。加不加税?晚清的时候,一加税好像不那么合法,统治基础会被削弱;不加税,国家又运转不下去。再比如,民族主义和专业外交,外交是一个很专门的东西,充满斗争、妥协,还有一些特有技巧。有时妥协是为了换取更大收益,但妥协的部分,普通民众怎么想,他们会同意吗?尤其在民族主义高扬的时代。


但是,又不能做成秘密外交,等谈好了,突然某天宣布,这风险很大。这些问题怎么处理?我想,这些都不是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问题,恐怕全世界很多地方都会面临相同的困境。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历史可以给我们启示,历史的作用就在这里。


皇族内阁


燕京书评:你说:“我们在读近代历史的时候,多半会有这样的感觉,即在位者的昏招、损招一出接一出。这种感觉的出现,是因为后人有着‘上帝视角’,知道事件的走向,从后果来返观过程,挑出那些将要改变历史进程的线索进行反复、仔细地检视。这并不意味着后人有超越前人的智慧,恰恰相反,我们在用线性的、简单的因果链条检视过往的时候,往往伴随着重要细节有意或无意地被修剪、被遮蔽,因此并未掌握相对完整的真相;或者后人的思路脱离当时的语境,使得历史看起来像是散落满地、一连串不可理喻的事件的集合。”这里说得很好,能不能再讲讲后人如何避免这样的问题?


李文杰:要多看一些反派材料,听一些被忽略的声音。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你觉得他好像很强势,实际上不一定。


比如我讲的皇族内阁。经过清末几次改革,已经慢慢废除满汉双轨制。照这样发展下去,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汉人会在官场上慢慢淹没满人。再加上革命形势炽烈,形成排满氛围,万一有一些极端事情怎么办?所以,上层会比较恐惧,他们要想办法抓住一些稻草,比如在上的职务能不能多控制几个?这样就会理解,他们怎么会搞这样倒行逆施的事情。知道老百姓反对,知道大家会反弹,但还是这么做。


有句话叫“理解之同情”,不是说我要同情、原谅它,是说能不能给出解释,怎么会这样?人性相通,这些事情不能保证不发生第二次,所以要理解这个事情怎么发生,为什么这么发展,以后该怎么避免。批判是必要的,但还得理解它、解释它。


燕京书评:作为1980后的青年学者,你怎么看待自己和时代的关系?


李文杰:上一代的老师辈的学者经常会说,我们这一代人思考的时候没有大的关怀,好像只会发论文、数篇数、评职称。实际上我们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的父辈之所以有关怀,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太特殊、太浓缩——大起大落,把别的时代几辈子遇到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遍。他们的经历,我们这代人遇不到,但这个时代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所以我们思考的侧重可能跟前面不一样。我们的困惑太多了。


从眼前自己做的事情来讲:我们每天要应付各种各样的项目特别多,研究的、教学的,没有这东西,好像你再累也得不到认可。当然就免不了要去做,可是完事以后,发现困惑怎么越来越多?真问题没解决几个。


我们的教学改革项目特别多,学校和社会鼓励我们怎样更好教学,可问题是,教改过后大家的意见也越来越多。各种有针对性的辅导越来越多,可学生的心理问题越来越多。技术越来越进步,我们恐惧感和危机感也越来越重。


再比如,有时听本科或者研究生学生闲聊,很多人都对结婚生育没有兴趣,这和我们在“知豆B站”看到的信息大致吻合,这个近年来慢慢凸显的问题,怕是历史上从来没碰到的吧?20年前,我高考的时候,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录取率很小,压力很大。毕竟自己是“小镇做题家”,在一个今天看来可能五六线的城市,考得好不好会影响一生。可是,那时自己感觉很充实、很快乐,当然也有压力,但是压力不如现在的孩子。


我们这代人和再往后的,遇到的麻烦都不少,我们每天都在关注社会和周边,化作研究的一些动力或者思考一些相通的历史问题,一直在思考。


题图为2017年7月16日,北京故宫,乾清宫。图片: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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