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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丨谈晟广:受天明命——宋代青绿绘画中的道教景观之《瑞鹤图》

谈晟广 画刊艺术中心AMAC 2021-03-25

图像即历史 Image As History

受天明命:宋代青绿绘画中的道教景观之《瑞鹤图》

“Auspicious Cranes (Ruihe tu)”:Daoist Sceneries in Blue-and-Green Landscape Paintings of the Song Dynasty

谈晟广(Tan Shengguang)


按:历史的书写,总是依赖于文字;然而,一个悖论却是——我们对于历史真相的了解,却又受限于那些用以描述的文字。图像,作为非文献的历史证据,呈现的却不一定是文本已经固定的历史,而是可能讲述文本的叙述所不能呈现的历史,或许更接近真实的历史。本专栏将通过对一系列中国古代艺术名品的重新解读,钩沉隐藏在其背后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段和往事,从而确立艺术史作为历史研究之独特价值的新维度。


图6 宋徽宗《瑞鹤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根据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后蔡京的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图1)可知此画是在宋徽宗的亲自指导下,由王希孟绘制而成,并最终赐给了蔡京。不过,这幅现在叫作《千里江山图》的画作,画名是后人所定的,它最初到底叫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但通过本栏前文的考订,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此乃一幅道教宏大主题的画作。


图1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后蔡京题跋


果如蔡京在《千里江山图》题记中所说,徽宗亲自指导王希孟创作了此画,那就说明,这幅画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徽宗本人的意志,特别是——道教观念。众所周知,徽宗被后人贴上了两个标签,其一是“道教皇帝”,其二是“艺术皇帝”。关于徽宗与道教,详见下文;关于徽宗与绘画,他曾说:“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宋邓椿《画继》)徽宗之画艺,山水、花鸟、人物等诸多题材兼擅,虽无可靠青绿山水画迹传世,但从文字记载上看,都是与道教相关的意象,如邓椿《画继》载:“(徽宗画)《奇峰散绮图》,意匠天成,工夺造化。妙外之趣,咫尺千里。其晴峦叠秀,则阆风群玉也;明霞纾彩,则天汉银潢也;飞观倚空,则仙人楼居也。至于祥光瑞气,浮动于缥缈之间,使览之者欲跨汗漫,登蓬瀛,飘飘焉,峣峣焉,若投六合而隘九州也。”汤垕《画鉴》记:“徽宗自画《梦游化城图》,人物如半小指,累数十人,城郭、宫室、麾幢、鼓乐、仙嫔、真宰、霄汉、云霞、禽畜、龙马,凡天地间所有物,色色齐备,为工甚至,令人起神游八极之感,不复知有人间世,奇物也。”元顾瑛《题宋徽庙画设色<仙山楼阁图>》曰:“宣和天子昔神游,凤驾行空过玉楼。此去有人言赤马,归来无处逐青牛。分明艮岳通玄圃,想像方壶接十洲。莫把仙山作图画,琼花琪树不胜秋。”徽宗《宣和宫词》里也充满了仙道青绿山水的意象,如:“翠石岧峣竟巧形,无双唯是碧云幈。坤舆秀气全融结,尤比三峰色更青”;“千步回廊远接连,叠山盈壁状天然。重新绘画非尘口,不是高真即列仙”;“花枝连属胜丹青,叠嶂层峰立翠幈。汲引飞泉来玉甃,璇题因缮迸珠亭”;“玉宇深岩洞户扄,小山松柏四时青。绕栏下瞰溪流碧,恰似仙都一画屏”,等等。


图2 宋 王诜《渔村小雪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3a 王诜《渔村小雪图》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山石结构和勾皴技法的比较


图3b 王诜《渔村小雪图》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水口比较


蔡京季子蔡絛在《铁围山丛谈》中记:“国朝诸王多嗜富贵,独祐陵(即徽宗)在藩时玩好不凡,所事者惟笔研丹青图史射御而已……初与王晋卿诜、宗室赵大年令穰往来,二人皆喜作文词,妙图画……”王诜和赵大年是徽宗为藩王时的好友,皆善作画。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渔村小雪图》是可信的王诜画作,其卷首有徽宗题签(图2),如果将《千里江山图》细节图去色之后比较可知,在山石的结构、勾皴技法和水口描绘上都很近似,只是一个是墨笔,一个是设色(图3a、图3b)。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雪江归棹图》,据蔡京卷后题跋,是徽宗本人绘于大观四年(1110)三月一日,也就是比《千里江山图》的创作完成时间约早3年。如果截取《千里江山图》中的一段画面,在图式的空间结构、比例关系上和《雪江归棹图》有着惊人的一致(图4a-图4c)。《雪江归棹图》虽然是墨本,表现的是“生息荣枯”的隆冬雪后之景,然根据卷后蔡京的题跋“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景色,究万物之情态,于四图之内盖神智与造化等也”,说明此画是四时景色之图中的一幅,已经亡佚的春景、夏景和秋景之图,或为设色。如果将《雪江归棹图》施以青绿颜色的话,可谓另一个版本的《千里江山图》。


图4a 宋徽宗《雪江归棹图》与截取了一段的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图式比较


图4b 宋徽宗《雪江归棹图》局部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比较


可以认为:宋徽宗对王希孟“亲授其法”,《千里江山图》从立意到构图、起稿、设色等步骤,当完全体现了徽宗本人的意志,因此他才会对此作满意,并将之赐给蔡京,以作为对王希孟的嘉赏。那么,为何徽宗以此画赐蔡京视作是对王希孟的嘉赏,并说“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呢?


图4c 宋徽宗《雪江归棹图》局部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比较


事实上,在徽宗于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将《千里江山图》赐给蔡京之前的四月,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福宁殿东建造玉清和阳宫。福宁殿是皇帝的寝宫,是所谓“上庭诞圣之地”,乃宫中核心,地位极其重要。《宋史》本纪第二十一:“政和三年四月乙巳,以福宁殿东建玉清和阳宫。”《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三十:“夏四月,玉清和阳宫成,即福宁殿诞圣之地作宫,至是成,奉安道像,上诣宫行礼。”《宋史全文》卷十四:“夏四月壬午朔,诣玉清和阳宫行奉安礼,太师蔡京为礼仪使。皇帝行体,有祥云回旋,观者莫不称庆。”《宋会要辑稿》礼五一“玉清和阳宫奉安圣像”记录了玉清和阳宫的全布局:“徽宗政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以福宁殿东今上诞圣之地作玉清和阳宫,凡为正殿三,挟殿六。前曰玉虚,以奉三清、玉皇、圣祖、北极天皇、元天太圣后、后土等九位;东挟曰三光,以奉十一曜;西挟曰宰御,以奉南北斗。中曰泰畤,以奉太一;东挟曰灵一,以奉天蓬、天猷、翊圣、真武;西挟曰正一,以奉正一静应真君;后曰景命万年,以奉皇帝本命;东挟曰峻极,以奉五岳;西挟曰三洞琼文,以奉《道藏》。四年,宫成,总屋一百四十二区。诏以四月一日奉安神像于逐殿,命太师蔡京充礼仪使,保静军节庆观察留后杨戬充都大主管官。”(《永乐大典残卷》现存《宋书要•奉安圣像》亦有详细记载)这段记载说明,这项对于徽宗而言异常重要的圣像奉安活动,是由太师蔡京充任礼仪使来完成的。“玉清和阳宫奉安圣像”还详细记录了整个圣像奉安活动的全过程(文繁不录),总的说来,其隆重的程度,绝对不亚于皇帝所行的郊祀(祭天)礼仪。


再看蔡京在《千里江山图》卷后的题跋中所说的那番话,正是因为道教宏大主题的《千里江山图》是在徽宗本人的亲自指导下创作出来的,王希孟完成后进献皇帝,所谓“上嘉之,因以赐臣京”——不但表示了徽宗对王希孟的嘉奖,也是对刚刚完成玉清和阳宫奉安圣像重任的蔡京的嘉奖,这也是徽宗说“天下士在作之而已”的真正用意。为何选在(闰)四月初八日赏赐?这是随机的还是特意安排的日子?事实上这其中可能也隐含着与道教存在的紧密关联。早期道教经典中,有一种说法,即甲申、乙亥、壬辰、癸巳岁的九月一日、七月一日、四月八日,“当有道士着七色法衣,手持九曲策杖,或在灵坛之所,或在人间告乞,或咏经诗,或作狂歌”,此乃南岳真人,“太上常使其时下在人间,察视学者之心”(《云笈七签》卷八)。政和三年(癸巳)闰四月八日,恰恰是南岳真人下凡的日子,徽宗将《千里江山图》赐给蔡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蔡作为徽宗道教治国中最为重要的辅臣,其目的或正是出于上天遣使“察视学者之心”的隐喻。


玉清和阳宫的建造,对于道教治国的宋徽宗,可谓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政和七年(1117),玉清和阳宫改名为玉清神霄宫——这是徽宗精心打造的政教合一的圣宫。蔡絛《史补•道家者流》记载了徽宗兴建玉清和阳宫的缘起:“政和初,上有疾,逾百日稍康。后一夕,梦有人召。上方其梦中,谓若昔在藩邸时,如赴哲庙宣召者。及至,乃一宫观尔,即有道士二人为傧相焉。道至一坛上,谕上曰:‘汝以宿命,当兴吾教。’上再拜,受命而还,一傧相者复导上而去。及寤,作记良悉。尝遣使示鲁公,鲁公时犹责居于杭也。始大修宫观于禁中,即旧奉天神所在玉清和阳宫玉虚殿,羽人以岁时入内讲斋醮事,亲制《步虚乐章调》,其音声焉,而道家遂谓上为赤明和阳天帝。”(《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第一百二十七)就是说,政和初年的时候,徽宗做了一个梦,梦中得神谕当兴道教,于是派人告诉了当时被贬于杭州的蔡京(鲁国公),然后便在蔡京的主持下开始了玉清和阳宫的建造。


蔡絛的记载,只是部分揭示了事情的经过,而徽宗在登基伊始,便笼罩在道教神话之下。元符三年(1100)正月,宋哲宗薨逝,太后向氏立哲宗之弟端王赵佶为帝。据宋卿编《虚静坤和先生徐神翁语录》和宋陆游《家世旧闻》等文献记载,宋哲宗生前曾遣人密问嗣,道士徐神翁说:“吉人君子。”等到赵佶继承了帝位之后,众人始悟,“吉人”者,正是赵佶的“佶”字。徽宗登基后不久,即表现出了对于道教的浓厚兴趣,时时营造各种道教神话。蔡京之弟蔡卞在《茅山元符万宁宫记》中说:“臣伏睹皇帝自践祚以来,苑囿之观无所增饰,外物之玩无足以累其心者,而深观化原,探索道妙,澹然无为以御群有。”召茅山道士刘混康至京师(《茅山志》卷二六);崇宁以后,又四次召正一天师道第三十代天师张继先,赐号虚静先生,视秩中散大夫(《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十八);政和三年九月,召道士王老志至京师,常着羽衣导帝车驾游幸,赐号洞微先生,四年正月加号观妙明真洞微先生(《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五十二)。徽宗崇道,由来已久,和这些道士们也直接相关。《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百二十七记录“孙觌供到蔡京事迹”曰:“道教之兴,自左街道箓徐知常供元符皇后符水有验,被宠遇,遂荐范致虚作正言。致虚以为绍述先帝法度,非相蔡京不可。后有王老志,徽庙尝梦被召,如在藩邸时见老君坐殿上,仪卫如王者,谕上曰:‘汝以宿命,当兴吾教。’上受命而出。梦觉,记其事。是年十一月冬祀,老志亦从之。上在太庙小次中,老志曰:‘陛下昔梦尚记之乎?时臣在帝旁也。’黎明,车辂出南薰门,天神降于空中,议者谓老志所为也。道教之盛,则自此始。” 


“孙觌供到蔡京事迹”中记载的道士王老志在冬祀日营造的天神降临事,发生在玉清和阳宫建造、徽宗将《千里江山图》赐给蔡京的半年多之后。当年十一月癸未,徽宗在南郊行郊祀(祭天)大礼,玉辂出南薰门,徽宗突然问:“玉津园东若有楼台重复,是何处也?”蔡攸(蔡京长子)奏:“见云间楼殿台阁,隐隐数重,既而审视,皆去地数十丈。”徽宗又问:“见人物否?”攸奏:“有道流童子持幡节盖,相继而出云间,衣服眉目,历历可识。”此一事件,徽宗因天神降,作“天真降临示现记”(宋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八)。而早在十月二十一日,徽宗就曾下诏:“冬祀大礼,以道士百人执威仪前引,分列两序,立于坛下乐架左右,以玉虚殿道官以下及习学法事道士充。仍执御前降付道录院掌管威仪,今后准此。”也就是说,整个“冬祀大礼”,诸多道士在其中起到了主导作用。政和三年十一月五日,恭上神宗、哲宗徽号于太庙,翌日,祀昊天上帝于圜丘。太师蔡京奏:“天神降格,实为大庆,乞付史馆。”徽宗出手诏,播告天下,群臣诣东上阁门拜表称贺,御制《天真示现记》,寻以天神降日为天应节,即其地建迎真宫(《宋史•志第五十七礼七吉礼七》)。


如此看来,政和初至三年期间发生的徽宗夜梦神人、建造玉清和阳宫、蔡京受命奉安圣像、徽宗指导王希孟完成《千里江山图》、画赐蔡京、天真降临示现等一系列事件,均可视为徽宗逐步实施道教治国政策的具体环节,而这些环节中的一个被忽视的重点,却正是——政和二年上元节端门瑞鹤翔集事件和《瑞鹤图》的绘制。


图5a、图5b 宋徽宗时期制作的卤簿钟,辽宁省博物馆藏(董宝厚供图)


现藏辽宁省博物馆徽宗时期制作的卤簿钟,可能是北宋灭亡前都城东京(开封)被破后金人将之掳掠到了北方。该钟身环布有上下五层纹饰(图5a),最下层起第一层为水图,水中有龙出没;第二层为山图,由三段画面一致的山水画面连接、组合而成,此二层画面或象征山川(五岳、四渎之类)(图5b);最上面两层是卤簿仪仗图,所谓“卤簿”,即“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蔡邕《独断》);正中间一层,表现的是北宋宫城正南的端门(宣德门,傅熹年《宋赵佶<瑞鹤图>和它所表现出的北宋汴梁宫城正门宣德门》),城门上方,祥云密布(图5c),钟身上两层的卤簿仪仗队伍画面仍在宣德门两侧有所表现,三层画面,仿佛是徽宗出宣德门至南郊行郊祀之礼浩大场景的再现。


图5c 宋徽宗时期制作的卤簿钟,辽宁省博物馆藏(董宝厚供图)


端门作为北宋宫城的正门,有着特殊的意义。卤簿钟上表现的端门和祥云等画面,正是徽宗在《瑞鹤图》中所着力描绘的——空青色的端门上空,18只仙鹤盘旋飞舞,两只仙鹤相向而立于鸱吻之上。(图6)卷后徽宗自题:“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异久之。经时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感兹祥瑞,故作诗以纪其实:清晓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似拟碧鸾楼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御制御画并书。”根据徽宗本人的描述,政和二年(壬辰)的上元节次日,端门上空突然有祥云拂郁,群鹤翔集,经时不散,往来的民众目睹此盛事,无不称奇,于是徽宗便将这件祥瑞降临之事描绘下来,并作诗以纪之。


瑞鹤降临端门和徽宗绘《瑞鹤图》并作诗纪之,正是徽宗精心策划的与道教相关的系列事件之一。


丹顶鹤,简称鹤,是道教中最重要的祥瑞象征之一,因常常被人们将之与仙道联系在一起,故俗称仙鹤。鹤是宋代帝王眼中不折不扣的祥瑞,在徽宗的臣僚张商英所编的《金箓斋三洞赞咏仪》中,收录了太宗、真宗和徽宗撰写的步虚词、散花词等计160首,其中就包含3位皇帝分别所作的《白鹤词》各10首。徽宗《白鹤词》10首曰:


胎化灵禽唳九天,雪毛丹顶两相鲜。世人莫认归华表,来瑞升平亿万年。
瑶台风静夜初分,仰喙惊鸣露气新。太液徘徊归未得,曾于往劫作麒麟。
灵鹤翩翩下太清,玉楼金殿晓风轻。昂昂不与鸡为侣,时作冲天物外声。
三山碧海路非遥,来瑞清都下紫霄。霜雪羽毛冰玉性,瑶池深处啄灵苗。
金火纯精见羽仪,长随王母宴瑶池。玉坛夜醮神仙降,飞过缑山人不知。
五云宫殿步虚长,斗转旋霄夜未央。白鹤飞来通吉信,清音齐逐返魂香。
一声嘹泪九皋禽,换骨轻清岁月深。辽海等闲人不识,大罗天上有知音。
白毛鲜洁映霜华,丹顶分明夺绛纱。千六百年神炁就,飞鸣长伴玉仙家。
蓬莱会散列仙归,羽驾飘然白鹤飞。明代为祥人惯见,何须乐府咏金衣。

玉宇沉沉瑞雾开,香风未断鹤徘徊。奇姿会与青田别,定是仙人次第来。


丹顶鹤是季节性迁徙鸟类,《瑞鹤图》中所画瑞鹤翔集的时间,却仍是冬寒料峭的正月里,说明这些鹤可能是人工饲养的,选择了一个吉时释放出来,以制造出祥瑞的假象。徽宗曾不止一次描绘仙鹤,据邓椿《画继》记:“政和初,徽宗写仙禽之形凡而是,题曰《筠庄纵鹤图》,或戏上林,或饮太液,翔凤跃龙之形,惊露舞风之态,引吭唳天,以极其思,刷羽清泉,以致其洁,并立而不争,独行而不倚,闲暇之格,清迥之姿,寓于缣素之上,各极其妙,而莫有同者焉。”《宋史•艺文志》中记录了徽宗的系列著作,除《宣和殿记》《嵩山崇福记》《太清楼特宴记》《宴延福宫承平殿记》《明堂记》和《艮岳记》各一卷之外,还有《筠庄纵鹤宣和阁记》一卷。另据《宋会要辑稿•礼五二》记,政和四年八月十五日,“幸筠庄”。又据宋张知甫《张氏可书》记:“宣和末,都城起建园囿,有撷芳园、檀乐馆、鹿寨、山庄、锦庄、筠庄,穷极奢侈,为一时之壮观。”说明筠庄可能正是徽宗命人养鹤的地方。大观元年四月一日,宣德郎充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司勾当公事鲍慎辞撰赞颂徽宗“维元符之建,实绍先志”“清静无为,深达道妙”“固宜仙圣眷怀,蒙福无极,瑞鹤翔集,以示民信”“庆云醴泉,紫芝瑶草,盖多有之,然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惟是瑞鹤之应,上薄九霄,万目所瞻,不得而掩”“景命之符,莫此验白”(《上进茅山元符观颂状》,《茅山志》卷二六)。由此可知,政和二年上元节的瑞鹤事件,并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刻意为之,其根本目的,正是鲍慎辞所说的“瑞鹤翔集,以示民信”。


那么,徽宗为何要在政和壬辰上元节期间制造瑞鹤降临端门事件,“以示民信”呢?下文分三点解析之。


其一,政和二年壬辰是徽宗登基改元的第12个年头,神霄派道法书《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书大法》云:“三日为一算,一年为一寿,十二年为一纪。”又:“岁星为阳,右行于天,在天有十二次;太岁为阴,左行于地,在地有十二辰,故十二岁一周,大为一纪。”(宋鲍云龙撰《天原发微》卷十)古人云:“蓄力一纪,可以远矣。”(《国语•晋语四》)自徽宗登基后前11年,徽宗的政绩被吹嘘为“崇宁之政,视古无前,有不吾信,酌民之言”(《茅山元符观颂碑》),甚至有“治功巍巍,旷代未有”(《上进茅山元符观颂状》)之说。在这种舆论造势的背景之下,到了第12年的政和二年,被众臣推架到高处的徽宗就试图制定新的国家发展宏图。


其二,政和二年壬辰难道仅仅是“蓄力一纪,可以远矣”的意义?显然不是。


南宋谢守灏编《混元圣纪》是现存最全面系统的老子神话传记著作,其中,卷一记述从上古时代至徽宗政和二年的老君应世年谱,卷七至卷九,记述老君于秦汉到北宋徽宗间化身显灵、历代崇道事迹,其卷九有曰:“到壬辰之年三月六日,金阙圣君来下,光降于兆人矣。”由于《混元圣纪》卷九所记老子神话是徽宗年间事,很显然,这个“壬辰之年”圣人降临的说法,反映的就是徽宗时期的道教观念,它源自茅山道教的启示经典《上清徒圣道君列纪》:“到壬辰之年三月六日,圣君来下,光临于兆民矣。当是时也,圣君发自青城西山,出陇南云北,察龙烛之外,西旋九流之关,东之扶林晨落,南视朱山云中,乘三素飞舆,从虎辇万龙,天光总照,神鉴三辰。”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就是徽宗与茅山道士刘混康关系甚密。早在哲宗生前,即召茅山道士刘混康至京师,赐号洞元通妙大师,住持上清储祥宫,后求还茅山,为其在茅山建造新观,时值改元元符(1098),就赐其新观曰元符观,不过,直到元符三年(1100)哲宗崩逝,也未建成。徽宗即位之时,茅山有祥瑞,兵部侍郎黄裳上奏:“南郊大驾诸旗名物,除用典故制号外,余因时事取名。伏见近者玺授元符,茅山之上日有重轮,太上老君眉间发红光,武夷君庙有仙鹤,臣请制为旗号,曰宝符,曰重轮,曰祥光,曰瑞鹤。”徽宗从之(《宋史•志第一百一仪卫六》)。徽宗在即位后第二年(即崇宁元年,1102),即召茅山道士刘混康来朝,尊礼之甚,“降诰以为葆真观妙冲和先生,而度其弟子为道士者十余人,其上皆锡紫衣、师名以宠之”。鲍慎辞撰《茅山元符观颂碑》记:“今皇帝(徽宗)既亲万机,遵复先志,治人事神,诚意感格,而尊德乐道,犹恐不及,复遣使迎先生于京师,待遇之礼,悉用元符故事有加焉。”崇宁五年秋,茅山元符万宁宫成,蔡卞奉诏为之记。刘混康告归茅山,赐号葆真观妙先生,诏刻“九老仙都君”玉印,及白玉念珠、烧香简、红罗、龙扇诸物,又亲御毫楮,为书《度人》《清静》《六甲神符》三经以宠赉之,皆惊世骇目,不可名之宝。新宫告成,徽宗亲题其记之额,刻碑以赐(《茅山元符万宁宫记》)。


徽宗在为《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符图》亲自撰写的序文中,也明确提到了“壬辰之年”:“我昔总真玉境,开化妙庭,拥瑞霞之九映,飞凤盖于三华,陆耀景之龙台,盻运会于元扃。考校历数,称庆太平。仰祈上帝,降世度人。后至壬辰、庚子之年,炁应九阳,邪法消荡,正道方行,开悟群黎,授度无穷……我每居于碧琳之房,宴接于玉晨之范,啸咏高虚,研扩微诠,备明要于神府,览至理于澄鉴,故得披释元义,齐玄妙输;辩深旨于本章,析宛丽于灵音;阐无量之枢辖,精详究于杳冥。”(《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符图》)序文中,徽宗所谓“壬辰、庚子之年”,是对《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符图》卷中一段话的具体描述:“此去六九运亨,壬辰合度,庚子政化,自然敷露,其诸秘妙,符应皆定,莫可测矣。”据《高上神霄宗师受经式》记载,政和年间,徽宗曾御制《金箓中科仪》,为国修斋设醮、祈禳福佑,还撰有《大洞招真通微妙章》《步虚玉清乐》《上清乐》《太清乐》《散花乐》《白鹤引右招真通微妙章》《受天明命歌》《金阙始青步虚歌章》《高真道德步虚歌章》《尤道太微步虚歌章》等乐与歌章,又撰《夏祭地祇降格出现记》《高上神霄真王长生大帝降生记》《上清玉书真符照验诸记》《冬祀天真降临示现品记》等神霄纪圣秘箓,述长生大君同青华帝君,前后飞神临降禁掖,昭示灵化之事。《高上神霄宗师受经式》云:“神霄内府所存三洞四辅,有自古以传者,或多见于世间,有历劫未传禁秘宝经一千二百卷,分为六等一十二品,列为上中下三卷,藏于东西华堂。自太平启运,壬辰、庚子之后,渐当降显。”原来,徽宗将壬辰之年视作圣人降临之年,而这位圣人——就是自认“受天明命”的徽宗本人。


政和六年(1116)夏四月,左街录徐知常将道士林灵素引荐给徽宗。在林灵素的建议下,徽宗始曰神霄玉清王,上帝之长子,主南方,号长生大帝君。“既下降于世,乃以其弟主东方青华帝君,领神霄之治。天有九霄,而神霄为最高,其治曰府,故青华帝君亦曰判府天尊。”林灵素本人,乃其府仙卿,曰褚慧,佐帝君之治;一时大臣要人,皆仙府卿吏,如蔡京,曰左九仙伯;其他诸人,率有名位,如其宠妃刘氏,曰九华玉真安妃。政和七年(1117),徽宗正式改玉清和阳宫为玉清神霄宫,册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并明确指出对佛教(“浮屠之教”)盛行的不满:“朕每澄神,默朝上帝,亲受宸命,订正讹俗。朕乃昊天上帝元子,为大霄帝君。睹中华被浮屠之教,盛行焚指、炼臂、舍身,以求正觉,朕甚悯焉,遂哀恳上帝,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帝允所请,令弟清华帝君权朕大霄之府。朕夙夜惊惧,尚虑我教所订未周。卿等表章,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只可教门章疏用,不可令天下混用。”于是,《高上神霄宗师受经式》曰:“逮其炎宋兴隆,太平炁至,时际吉会,神霄真王当降世间,以为人主。遂举其弟青华帝君,代领神府之任,真王受天明命,绍承丕祚,统御九有,协和万邦,显彰道化,阐神元风。政和壬辰之后,青华时来密会禁掖,神明齐契,天人相通,所以告于期运者焉。于是,真王飞神达变,洞合紫清,乃以神霄琼室所秘《灵宝真经》六十卷。”由此可知,多年来徽宗一直倾力打造的受天明命、降临世间以为人主的神霄真王,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此一切的新开端,正是发生在“蓄力一纪,可以远矣”的“政和壬辰之后”,《瑞鹤图》所记录的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在宫城端门发生的瑞鹤翔集事件,正是“以示民信”的一个宣示。


其三,徽宗又为何选在上元节期间制造瑞鹤事件呢?


早期道教经典《三元玉京玄都大献经》云:“一切众生生死命籍、善恶簿录,谱皆系在三元九府。天地水三官考校功过,毫分无失。所言三元者,正月十五日为上元,即天官检勾;七月十五日为中元,地官检勾;十月十五日为下元,即水官检勾。”《诸神圣诞日玉匣记等集目录》之“圣诞令节日期”说:正月十五日,上元天官圣诞;七月十五日,中元地官圣诞;十月十五日,下元水官圣诞。检勾,意为稽查、考核,上元节作为道教三元日(正月十五上元,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之一,正是天官稽查考核的日子。徽宗在宣和元年(1119)颁布《神霄玉清万寿宫诏》,命令京师神霄玉清万寿宫刻诏于碑,以碑本赐天下,摹勒立石,以垂无穷,还特别强调了“三元八节”:“盖尝稽参道家之说,独观希夷之妙。钦惟长生大帝君、青华大帝君,体道之妙,立乎万物之上。统御神霄,监观万国无疆之休。虽眇躬是荷,而下民之命,实明神所司。乃诏天下,建神霄玉清万寿宫,以严奉祀。自京师始,以致崇极,以示训化,累年于兹,诚忱感格,高厚博临。属者,三元八节,按冲科、启净供,风马云车,来顾来飨。震电交举,神光烛天,群仙翼翼,浮空而来者,或掷宝剑,或洒玉篇,骇听夺目,追参化元。卿士大夫,侍卫之臣,悉见悉闻,叹未之有,咸有纪述,著之简编。呜呼!朕之所以隆振道教,帝君之所以眷命孚佑者,自帝皇以还,数千年绝道之后,乃复见于今日,可谓盛矣!岂天之将兴斯文以遗朕,而吾民之幸,适见正于今日耶?布告天下,其谕朕意,毋忽。”


这一切,揭示了《瑞鹤图》背后隐藏的玄机,似乎又增进了我们对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理解——这的确是一张道教宏大主题的画作。



注:本文注释因篇幅所限,发表时予以删减,拟结集出版时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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