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镰丨丝绸之路的地标——疏勒城
丝绸之路的地标——疏勒城
杨镰
张骞通西域以后，西域有两座古城最有名，一个是天山以南的楼兰，一个是天山以北的疏勒。
在西域以“疏勒”命名的地方共三处，一处是疏勒河，一处是疏勒国，一处是疏勒城。疏勒河是罗布泊（蒲昌海）水源。疏勒国在天山以南，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今地临近喀什噶尔。疏勒城则位于天山北坡，扼守着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东汉初期，受命出征西域的将军耿恭在部下与当地居民（车师后部）协助之下，历经长达九个月的艰苦奋战，舍生忘死守卫疏勒城，使匈奴切断丝绸之路的企图成为泡影，在中国正史（《后汉书》）中是一个重要而生动的章节。
一 历史中的疏勒城
在《后汉书》卷十九中，有关于耿恭与疏勒城深刻感人、细节翔实的记载：
陕西扶风人耿恭，出自名将世家。东汉明帝永平十七年（74）冬，随远征军出塞，立有战功，被任命为戊己校尉，率所部屯戍在车师后部的金满城。当时在西域，东汉有三个支撑点，一个是塔里木北缘的西域都护陈睦驻节地，一个是戊己校尉关宠据守的柳中城（鄯善鲁克沁），另一个就是戊己校尉耿恭屯戍的位于古道的金满城。金满城（又名“金蒲城”）在今吉木萨尔县境内。
永平十八年（75）三月，匈奴北单于以两万骑兵，出击汉与匈奴之间的西域部族车师，车师王亲汉，耿恭派遣部将率三百人前去解救车师，然而被匈奴以优势兵力包围，全军覆没，车师王被杀。匈奴乘胜将锋芒指向金满城。在与匈奴冲突的过程中，实力单薄的耿恭依靠所掌握的神秘武器——一种特制的弩，取得了战术优势。耿恭的弩机射程长，杀伤力强（据说箭头浸有毒药），使“匈奴震怖”，滞缓了匈奴的突击力。
永平十八年五月（两个月后），耿恭放弃了孤立无援的金满城，转移到东北方另一处扼守古道的屯戍地，即疏勒城。
疏勒城傍临深涧，可以倚险固守，而且不惧怕敌人的精锐骑兵。再优良的战马，在当地也无法带来威慑力量。移驻疏勒城，耿恭与其所部出塞汉军可以得到当地部族的有力支持。力图截断丝绸之路西行通道的匈奴，以优势兵力将疏勒城围困，同时把深涧水源截断，并开出优厚条件，逼迫耿恭投降。
耿恭在疏勒城坚守了九个月，最困难的时候，曾将生牛皮制成的铠甲与弩弦煮了充饥。疏勒城中没有水源，在匈奴死死围困下，耿恭不得不在城中临渴掘井，解救急难，可是下挖了十五丈深，仍然没挖到水脉，守城部队与民众渴乏已极，甚至不得不“笮马粪汁而饮之”。面对枯井，耿恭重整衣冠，虔诚再拜，“为吏士祷”。转眼间，原来的枯井竟涌出泉水，将士齐呼“万岁”！并立即提水登城，在城墙上扬水向匈奴示威。希图速战速决的匈奴骑兵为城墙阻挡，为地形地势限制，曾设想借助截断水源，使饥渴难耐的守军军心涣散，彻底瓦解，得以不战而胜，可看到将士扬水示威，才意识到是白费心思，只得从疏勒城下退去。
几乎同时，西域都护陈睦在预谋兵变时被击杀，困在柳中城的友军关宠也全军覆没。除疏勒城由耿恭所部在当地民众协助下固守，天山以北巨大的地域空间，已经没有汉朝立足之点。困守孤城的耿恭，仅有的外部有力支持来自车师后部王的寡妻，她是远嫁塞外的汉族人后裔，因敬重耿恭为人，甘冒危险为耿恭提供匈奴的军事动向情报，还将急需的给养粮饷送到疏勒城中。
汉章帝建初元年（76）元月，耿恭的表兄弟——征西将军耿秉进驻酒泉，并派将军王蒙出塞，到柳中与交河，实地评估丝绸之路的战略形势。未到柳中，获悉关宠已全军覆没，耿恭人数少，距离远，更是凶多吉少。王蒙独力难支，准备退回酒泉，耿恭部下范羌则坚决反对。去年秋，耿恭派范羌到敦煌为部队领取冬装。正好王蒙出塞，范羌就随军返回。范羌恳求不要放弃固守疏勒的耿恭，可是没有哪个军士敢接受前去救援的任务。王蒙决定分兵两千，由范羌率领，接应耿恭。时逢天降大雪，天山北坡雪深丈馀，范羌所部放弃辎重，徒步走向疏勒。一天半夜时分，疏勒守军听到有军队逼近，以为匈奴来袭，全城紧急戒备。范羌隔山涧大呼：“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城中高呼万岁，城门大开，两支部队拥抱相泣。第二天，耿恭率部东归。匈奴一路追杀，路上，不时有饥饿困顿的军士倒地不起，猝死路边。而匈奴最终也因耗尽军力，突击未能成功，再无力翻越天山，不得不退回北方游牧之地。疏勒城遂成为丝路丰饶的农耕区域的守护神。
撤离疏勒城时，耿恭部还有26位勇士；到达玉门关时，只剩下13人了。这13人中，史书留名的有：耿恭、范羌、石修、张封。时人以耿恭守疏勒，“节过苏武”。在玉门关，中郎将郑重迎候耿恭，亲自为耿恭及其部众“洗沐易衣冠”，倡言，身处“万死无一生之望”的绝境，“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后汉书》作者范晔，获悉耿恭事迹，“喟然不觉涕之无从”，以“义重于生”为其定性。
二 疏勒城在何方
我们或许对楼兰、龟兹等丝路重镇的位置，早就一清二楚，可疏勒城何在，则没有定论。
20世纪70年代，新疆学者徐文治、薛宗正两位先生在文物普查时，通过实地考察提出，奇台半截沟乡的古城——石城子，就是耿恭戍守的疏勒城。但未成定论。早在当初，我就赞同徐文治、薛宗正的见解，因为符合两汉时期西域的总体格局与丝路古道的具体走向。然而不到实地，没有现场感，就不能为疏勒城的定位提出意见。
2007年，我来到昌吉，参加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历史文化研讨会。会后，我们前往奇台半截沟乡的古城——石城子。
石城子古城位于天山北坡的一个高岗，背负天山，北方面对旷野。东侧是一道深涧，涧水清澈激荡。古城南侧保留有近百米城墙遗址，城墙环抱之内，有一处挖井残迹。四周从冬眠苏醒过来的为丰饶的农田环绕，如同中原的梯田，遍布山梁，又不同于梯田，完全依起伏的地形分布。一处处农家院落，错落在一个个山坳，见不到内地农田春耕即将来临的紧迫气氛，却提前领略了丰稔收获的放松感。
我恍惚看到，某个农家院落走出一位身着胡服的少妇，她不但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望战士带来了希望，还为那义重于生的将军奉上了可以融化冰雪的暖意。北方，一望可及的是遍布松柏的天山山前地带，而云遮雾绕的冰峰，尚未化冻的河流，成了古城的背景。我站在危如累卵的东侧城墙，仿佛听到义薄云天的范羌在山涧另一侧振臂高呼：“我是范羌，来接你们回家！”
耿恭的坚守，是为了保障天山南北城镇绿洲不为战火涂炭，是为丝路通畅无阻。《后汉书·耿恭传》主要内容我早就相当熟悉，但我确实是第一次读出了始终储存在于史传精炼简洁文字之间的丰富细节与永不磨灭的情感。英雄与美人另一个意义上的互相拥有，面对生死的义无反顾的抉择，领军者与追随者对道义与责任的认定，始终与雪峰并存。最美妙、最难得、最完整、最纯粹的瞬间，伴随艰难困苦、患难与共、九死一生、临危不惧，共生在这春耕刚罢的山野间。这里是我在新疆所见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历史文化遗存完美结合的地点。美，不只表现在山水之间；情感，不止洋溢在欢乐的人群里。
两千年前的历史往事与历史人物，影响着我思我行。来到石城子古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耿恭守卫的疏勒城。”
从宏观格局看，古城坐南向北，背负天山，正对北塔山，沿天山分布的丝绸古道则从城下经过。古城位于南北（匈奴自北方游牧地挺进天山）、东西（丝绸古道走向）两条路线交接的结系点，处在金满城、柳中城之间。从具体位置看，作为历史悠久的屯戍地，农田丰饶，得益于及时降临的天山雨雪。而古城与附近的农田，遍布秦砖汉瓦。有如此丰富的汉文化遗存的古城，除去楼兰，新疆没有第三处。
关于耿恭守卫疏勒城的有关史实，我最重视的是细节。其中包括：一是挖井，二是利用神奇弩机，三是古城由丰饶农田环绕。
古城中最醒目的，是一处“塌陷坑”。它原来与古城地表是一体的，连植被也是一体的。后来经过深挖又填埋，疏松过的土壤历经雨雪而沉降，以至与整个地面的水平并不一致。这无疑是挖掘深井、祈祷出水的遗迹。
有说服力的还包括，在奇台县博物馆保存着一具弩机（国家二级文物）。弩机比较常见，然而这个弩机比秦汉时期的制式弩机缩小接近一半，近于“袖箭”。而且是在石城子附近的古墓地发现的。
《后汉书》卷十九明确说，匈奴围攻金满城时，耿恭利用一种“新式武器”有效地抵御了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的攻势。这种“新式武器”是一种“强弩”，射程长，中箭者“视创皆沸”——伤口居然立即发生溃疡，如同水烧开了，使“匈奴震怖”，滞缓了匈奴的突击力，改变了敌我双方的心理优劣。耿恭之弩使中箭者创口皆沸，《后汉书》的注释对此解释是：箭头有毒药。附近出土的弩机确实令人深思。
目前在石城子郊区，长期耕耘的丰饶农田一望无边。在一处农家院落，我们结识了主人夫妻。主人告诉我，这儿从不用灌溉，也从未挖渠引水，农田需要浇灌，就下雨了。而打场期间，从无雨雪，即时收获。他们家十几代在当地耕作。原来有家谱，但在“文革”期间被销毁了。
这应该就是耿恭守卫的疏勒城。
金满城与疏勒城，分别位于天山北坡。如果失去金满城与疏勒城，匈奴骑兵便可以不受阻挡地穿越天山峡谷，继而侵据天山以南的塔里木不设防的绿洲城镇。楼兰、尉犁、龟兹（库车）、温宿、疏勒国（喀什）等地，为战乱波及，生灵涂炭、沙埋绿洲，则不可避免。而衔接中原与大宛以西的古道，则难以通行。
耿恭与其部下，在当地不同民族民众支持之下舍生忘死，抗击匈奴，保障天山南北两侧依山脉西行、东返的丝路不被战火淹灭，其人其事成为中华民族经典史著《后汉书》不能忽略的内容。
两汉时期，疏勒城处在贯通天山南北，衔接古道东西的特殊位置，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疏勒古城是西域丝绸之路的地理标志。
来源：《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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