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张鲁一 我不知道丨人物

2016-10-26 吕彦妮 吕彦妮

2016年9月27日下午两点,一个碧空如洗的秋日,北京雍和宫附近的幽深院落。天气预报显示此刻风力5级,有一群鸽子在半空绕圈,一圈又一圈,鸽哨声空明。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几颗硕大的果实坠在枝头。


石拱门低矮,张鲁一穿过时需要稍稍低下头。穿过侧廊,走到胡同里,红墙灰瓦。他骑在一辆作为道具的自行车上,脚支着地,眼睛看向远处——远处有几个施工的工人正午休,穿着占满了灰的工装,还有牵狗遛弯儿的大妈悠闲走过来,张鲁一毫不避讳与他们面面相照,甚至自来熟地打起招呼。


因为拍摄,几个路人被暂时拦截下来,拍毕,张鲁一振臂一挥,指挥交通:“您请过!”地地道道的北京胡同串子属性。


后来坐下相谈,刚才拍摄时的玩闹自在却尽数收敛,他忽然收紧了自己。





原文刊于《时尚芭莎》


丨没有答案,也没有问题丨


40分钟的谈话里,张鲁一总共说了39个“不知道”,其中有几次都是连续说出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当他意识到这三个字被自己高频提及之后,索性轻轻用手指敲一敲桌子:“今天的主题就叫:真,不,知,道。你说好不好?”说罢双眼怔怔地看过来。


“不知道”,并不是回答问题的答案,更多时候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


这是新戏《大鸡》开始排练的第21天,这部舞台剧将于10月中旬的乌镇戏剧节首度亮相,一共演出四场,大多都在晚上10点钟开演,没有意外的话,这大抵会成为那样一个迷幻小镇深夜里的一颗星,或者一道伤口。


已经公布的物料只有两张海报,波普风格,紫粉色为主调,张鲁一穿着白色的浴袍对着一面镜子胡鲁着自己半湿的头发。


剧情创意源自瑞士剧著名作家迪伦马特的剧作《罗慕路斯大帝》。“曾经盛极一时、侵略成性的罗马帝国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日耳曼大军压境,大家才从美梦中惊醒,罗马皇帝——罗慕路斯大帝本应承担起拯救国家的重任,但却宣称——罗马帝国理当灭亡。他既不反抗、也不逃走,仅是自顾自地养鸡……”


张鲁一会在其中出演哪个角色或者哪几个角色,以怎样的面目登台,做些什么,不做什么……目前尽是未知数。不是他不说,是真的未知。在此之前,他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出现在戏剧舞台上。


近些年,舞台剧市场逐渐升温,不少明星演员纷纷回到舞台上,锻炼自我的同时亦可以有效带动戏剧的普及和交易。而这一切外部动因,都不在张鲁一这一遭选择所考虑的范围内。


“自己想玩,与别人无关。”他解释得直接而简易,说的时候眼神放空,头都没有抬一下。




两个月前,乌镇戏剧节开票日,《大鸡》一鸣惊人,7分钟,票即售罄。张鲁一听闻这个消息全无激动,只是幽幽说:“那不就得真得排,真得演了吗?票没卖出去的话,还有退路。”


他也不是怕了,只是单纯的好奇。


“真的,我和你一样好奇,好奇演出时候什么样。不知道,演出时候会什么样。该怎么演我也不知道。就是因为随时有不可知的东西,身边随时都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才要做这件事,给自己找点危险的东西,不要让自己太安全了,太踏实了。”


演了这许年戏,张鲁一坦诚,“会有词穷的时候,会有力竭的时候,也会有懒惰的时候。”一种演法演到娴熟,并不会生出信心,反而会让他怀疑,太安全了,某种程度上是另一种危险。


排练的过程里,他也一直在和导演陈明昊进行着如此这般的交流和对话。“老也聊不明白。”他们一道在给自己提出问题,再看怎么去回答。“我在过程中就是这样的,说不清。可能演完之后,我们两个人能找到答案,也可能找不到答案,不知道。”


张鲁一1999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毕业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一直和舞台保持着紧密的勾连,那段时间,也是中国当代戏剧的一段短暂、旺盛的“苏醒期”,林兆华和孟京辉的创作状态都处在一个相对的高峰期,张鲁一参与了他们的多部戏剧作品。直到2006年,他还自己执导了一部戏。但就是在那之后,他突然陷入一阵巨大的失语和无措中。


“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然后他买了一张机票去了英伦三岛,整整一个月,从南走到北,看了六、七十场戏。没有攻略、没有计划,走到一个城市,就扎到剧院里看戏,人家演什么他看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散场了自己走路回酒店睡觉。不与人谈论,甚至不刻意思考,“就先堆着吧”。他本以为回来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结果回来了,就再也没排话剧。


“那时候,我觉得我对中国话剧能做最大的贡献,就是别再排话剧了。”  


离开的时候他也想过,“此刻的离开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回来”,但是真当到了“回来”这一天,发现当初那些想法都没了。没有什么所谓“更好”或“不好”,艺术这条路不是笔直的也不是曲折的,关于表演,也不存在对错好坏。“一个作品需要有它的力量的,一个演员也需要有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做出来的,也不是演出来的,而是你真正是不是拥有内心力量的人……我试试吧,看看自己能什么样,不知道,真不知道。”




有人问他,这部《大鸡》在乌镇演完,要不要再去别的城市做商业演出。他听了回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商演?”因为可以让更多人看到啊。“但是我是排给我自己的看的。”某种程度上,恰是因为这是一部参加戏剧节的作品而非商业演出,才吸引了他的兴趣。


“我们真的不是排了一个作品,而是提出一个课题。在排练的过程中,我们去找这个课题有没有答案。这只是一个探讨的过程,也不一定能给观众带来赏心悦目的感受,结果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想打破自己,打破久已习惯的创作方式,虽然他已经凭借那些获得了太多的认可和褒赞。


“因为大家看到的是荧幕前的我,而且是我塑造的角色。大家看到角色可能还挺有意思的,还挺好玩的,也觉得演得还不错。但是真正演戏的这个人正在经受什么,他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和思考,却无法和外人道,是一个特别艰辛和特别坎坷的过程。”


▵《大鸡》开演前


▵《大鸡》演出现场


丨QA丨


还有半个月演出了,现在至少可以谈谈你的角色了吧?


张鲁一:不一定,凡事皆有可能,也没准当天我不会出现在乌镇,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乌镇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没概念,从来没去过。总之就是碰到了这件事,就接受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事情一定要来的话,我不躲。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票都卖完了。

    


你在戏剧学院上学时是个什么样的学生?


张鲁一:就一普通学生。但我还是那时候喜欢尝试各种各样不拘一格的东西,所以经常会和老师的教学相违背。那时候自己年轻,所以就想做点新鲜的东西,让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代价就是专业课不及格,因为没有完成老师的教学要求。


艺术,有什么“教学要求”可言?


张鲁一: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教学模式是在打基本功,是让你具备最基本的专业素养。当你真正基本功很扎实的时候,才可以去创作、打破。比如毕加索,画牛,人家可以画很好的一只牛,在写实派的现实主义里边能画得也是一个佼佼者。但是他每天画,每天画,可能五十张以后就变成一个样子,一百张以后又变成一个样子,最后就用几个简单的线条把一个抽象感勾勒出来。但总是先得有能力把现实主义的表演方式演得很好,再说去寻找、尝试其他的方式。

上学的时候还是应该踏踏实实的把基本功打好。反正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所谓“实验”,都是小儿科,不值得炫耀,也不值得批判。

    

去国外看戏,会遇到听不懂台词而影响观看的情况吗?


张鲁一:当然,太多时候听不懂。听不懂反而更好。因为它不会让台词影响到你的感受,这样你感受的只是对方传达给你的某一种情绪,或者他们营造的某一种氛围,你就感受这些更好。而且就是因为语言不通,他们给予了我更多的想象空间。这也是我们应该还给观众的。我们不要老跟观众去讲什么道理,人家全明白。

    

如果《大鸡》最终上台的时候,有些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创作也不够圆满,甚至你就带着疑惑上台了,能接受吗?


张鲁一:接受,我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现实都已经摆在这了,已经发生了,你不接受还能怎么办呢?也许正是这些问题,才是这个戏最大的魅力。就像我们爱一个人,其实我们爱的是他的缺点。不知道。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东西。


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聊下去了……


张鲁一:没事,赖我,我把天儿聊死了。(笑)


但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张鲁一:我没什么可假的,天天演戏还不够演的啊?其实我觉得我们俩沟通更多的是我在表达什么意思,你能明白,就行了。你能感受到我现在的一个状态,就可以了。我说了哪些具体的事,一点都不重要。而且因为你除了是个记者,也是专业戏剧观众,我们就可以一起聊这个层面的事情。如果是别人问我,我这样说,人家会一头雾水。我可能会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去告诉他:“我现在在排话剧,我们应该排练得还不错,到时候演出的时候还是应该能呈现一个不同的、挺好的效果……”

而且采访的时间也不一样,几天前采访的或者一周前采访的,没准我说的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没准明天咱俩再聊,我聊的又不一样了。

这只是2016年9月27日,今天下午两点,我当下的和你聊天的感受,过期作废。真的。


是因为今天有大风是吧?


张鲁一:我都快疯了,还大风……一块疯了。(笑)行了,我去排练了,你去叫服装编辑吧,我把现在身上这身儿衣服换了,把这身儿皮扒了。




丨记者后记丨


这场采访的过程虽然看似并不顺畅,但终究是以彼此的一点点“打开”收束。告别时我们磊落互道“乌镇见”。


半个月后,《大鸡》剧组抵达乌镇,并在演出前成为了所有22部受邀剧目中最为“神秘”的一支队伍。演出前拒绝了所有媒体访问(其中包括戏剧节官方报纸),每天白天开剧本会晚上进剧场排练,从外向内看去场内电光四射摇滚音乐轰鸣。他们向主办方提出了种种古怪的请求,包括:想要几只体状质高的黑鸡(必须是黑色的!)、可不可以在剧场下雨、可以不可以在剧场外砸鸡蛋……演出前唯一公布的一张照片也是演员下午在剧场外溜鸡……如之前张鲁一接受采访所言,一切似乎都还在不确定的疯狂中。


10月13日首演开场前,等候入场的观众在细雨里排起了十余米的长队,乌镇戏剧节艺术总监孟京辉就站在演出台阶上仰着脖子跟他们喊话:“这个戏可能会和你们看过的其他戏剧不一样,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观众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和创作者们一道经历一场“危险”、迷乱,充满怀疑和错乱的征程。《大鸡》的演出也由此成为了戏剧节期间观众们争议的话题之一,人们谈论它在文学改编上的妙思,也疑惑这种“炸裂”的形式背后隐含的深意。


据说第一天演出平安度过,第二场大家集体状态昂扬,第三天略显疲态和节奏拖沓。我去看了末场,观众席里还有孟京辉,他站在剧场后排的最边缘,贴着落地玻璃窗。没错,是站着的,因为座位没有了,《大鸡》太受欢迎,听说好几个亲友还是跟着孟京辉才“混”进场的。


张鲁一饰演“自暴自弃”的罗慕路斯大帝。甫一开场就吊儿郎当地拎着话筒跟大家说,这戏没排啊,你们买票来的都上当了……如此这类的“戏外之辞”,把戏剧和现实拉扯到同一个“圈”里。说好的罗马帝国在这里被幻化成了养鸡场,鸡犬不宁,奢靡无度。他披着一件金黄色的破浴袍,手里一直攥着一本墨绿色封皮的书,时而翻开页来朗读起来,他说,那是“剧本”。一只黑色的乌骨鸡站在他的“王座”上,后来甚至还扑棱着翅膀蹿到他腿上,他自然而然地抱住它,没有厌弃也没有多看一眼。


实话是,我喜欢张鲁一的表演,因为在看似荒唐而混乱的表象下面,含着一种理智的信念。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那般“大招”四溅的场面里,你还是可以准确地接收到来自张鲁一的台词和信息?所有该严肃正经被说出的话,都没有被夸张的形式吞没。甚至后来,在一段只属于他的时间和独白里,我还清晰听到一个词:“怀疑。”罗慕路斯大帝怀疑国家存在的必要和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做出了他认为是对的决定。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这个词,也可以替张鲁一本人说出某种心声。


当所有人都被不知所终的流水带走的时候,他飘飘悠悠的,眯一眯眼睛,没丢。


采访时,张鲁一说不知道这个戏能给观众带来什么,反正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好好讲话板着脸演这演那的一种东西。看过了戏,也就理解了他。后来很多人都在喊着,希望可以巡演,我们都摸不透张鲁一的心思,愿意再演还是罢了。《大鸡》并不是一出会让人置身其中觉得舒坦的作品,但也绝不是索然无味的,你可能会有点搞不清楚创作者想要干嘛,甚至搞不清楚散场了自己应该干点儿啥,这不是坏事,只是,乐于陷入那种“我不知道”的焦灼中的人到底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fin-


▼▼▼


-近期文章精选-


李淳 做李安的儿子丨特别报道


彭于晏 那个任劳任怨刷池子的傻瓜丨封面人物


【十问】016期丨何炅 没有不辛苦的人生


彼得·汉德克在乌镇戏剧节:“目前我更喜欢风……” | 特别报道


铃木忠志 奇怪的人 | 特别报道


海清:播洒爱,即使种子不发芽 | 特别报道


南派三叔 无法“淡化”的宿命丨人物报道


▼▼▼


-更多往期文章请点击以下目录页-


往期文章目录:人事万千 写不尽 读不够






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转载联系作者或本帐号。

微博:@吕彦妮Lvyanni

工作联络:Lvyanni@vip.sina.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