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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兵:对不起,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2017-10-17 吕彦妮 吕彦妮



戏剧《酗酒者莫非》海报


戏剧《酗酒者莫非》正在上海上演,这是这出戏今年内的第三次公演。之前在天津、哈尔滨,它都曾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这一次也不例外。


男主演王学兵在其中贡献了五个小时的表演。演出后我听到最多的关于他的评价就是:「脱胎换骨。」



戏剧舞台上的「酗酒者」王学兵


我们几乎都知道两年多前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情了,我们喟叹,感慨,但其实可以说,对其间的细节和真相又都是「一无所知」的。对于人事,外人看到的都是表象,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处其中的人作何感想,和外人的想象总归是隔着千重山水的。


我们会对一个人发表自己的看法,会为他的改变感到欣慰或者开心,并且希望在过往的「打击」和他当下的「蜕变」之间找到某种联系。但事实上,「脱胎换骨」也许是他人的想象,是别人写给他的剧本,真实的生活和他本人的感受,才是他拥有的。


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按照我们的设想,直面什么,接受什么,改变什么。


这是今年七月份在哈尔滨,《酗酒者莫非》演出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王学兵对坐相谈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的所感。


那天他穿着的灰色T恤上印着红黄绿黑四种颜色组成的骷髅头图案,外面套了一件很薄的运动衫,说话的时候一直时不时拽自己的袖子,把手往里缩。我觉得他很真诚,正如很多和他合作的演员朋友提到他时一定会说的那个词一样:好。


「学兵真是一个好人,好到没原则。」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为了“舞台效果”抽电子烟的王学兵



王学兵:对不起,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昨天才演的是第四场吗?怎么感觉我已经演了好多场了。


每天去剧场的时候我都不太情愿,其实我演所有的戏都会有不太愿意的时候。有时候演戏开场晚了,或者在片场要等,我嘴上说「怎么这样」,但内心深处会觉得再拖一会也挺好。


《酗酒者莫非》,我要在演出开始前就上台,躺在长椅上「睡觉」,观众就看着我躺在那里。我「睡」在那里,脑子里大部分时间是把第一场的戏再想一遍,然后调整呼吸,听听音乐,等着光。那个过程并不是激情满满的。反倒是演出开始了,一切就好了,不得不进行了,就慢慢进入情境了。



《酗酒者莫非》中王学兵躺着「睡觉」的长椅


陆帕导演对演员的要求很简单,你就遵从你自己。他是那种特别怕别人「演戏」的导演,稍微有一点,他就说,不好。说实在的,我们做演员的,都习惯了要在台上演点什么,这里慢一点,那里快一点,他认为这些「演」都是在讨好观众。


第一次围坐在一起朗读剧本大纲的时候我磕磕绊绊的,感觉像在认字,因为我有阅读障碍,我的朗读能力只停留在小学阶段,是真的。也许我以后要训练一下每天读读报纸,「治疗」一下。


我们排练了三个月,起初都不知道这个戏会成什么样子,陆帕也不会直接告诉你,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做即兴训练,其实那个就是排练了。很大一个排练场,只有演员、导演和摄像机,导演有时候甚至也不在。



舞台上的王学兵


陆帕营造的氛围不像排练,却充满仪式感。他有的时候会说:「十分钟以后开始」,然后他就走了,这就是给我的一个提示,十分钟以后他会静悄悄走进来,我们想啥时候开始就啥时候开始,那个气氛让你觉得自己可以认真地去走每一步,去进入这个角色。


我跟那位外国女演员桑德拉剧中的三段戏,实际上就从即兴练习里拿出来至少80%吧。起初我们坐在那里,随便聊天,但是语言带来了很多障碍,导演觉得这个障碍很好,就保留了。戏里我从包里掏出来的那块写着「我」字的红布,其实也是一个替代品。即兴的过程中,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总得找点话题,我就把那个送给她了,她看到「我」,很自然问这是什么,一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王学兵与外国女演员桑德拉


「即兴」,可以让我稳定下来,因为「即兴」中的思考过程是真实的,你也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就必须全力集中思想在自己和对手身上,这和一般的排练不一样,(一般的排练)你都知道要说什么,很多时候就不会思考了。


我们是到最后演出前才把词台确定下来的。可能因为陆帕是一个外国人,他听不懂我们的台词,却格外注重台词的节奏。他有一次说,你说什么不重要,反正我们也不讲故事。


我是很愿意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导演的,这次尤其。「放空」的状态很好。你跟陆帕了聊一会儿天儿就会知道,有些东西只有你错的份,没有他错的份。我特别喜欢能够营造出自己独特氛围的导演,你把自己交给他之后,你就没有所谓「经验」了,因为「经验」可能导致的结果全是「教训」。


演员特别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用自己成功的例子去套所有的东西,比如上一个戏演得挺好,观众接受了,我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在陆帕的戏里,这种用「经验」给自己想辙的事比较少,他用的是一个「笨」办法,不走捷径,而是从最远的地方开始走起。




我知道这个戏不仅对演员,对观众也是一个挑战,因为它不讲故事的戏。实际上我们第一幕和第二幕的表现是很重要的,就像陆帕说的,如果我们在开始的时候有一些假的东西,就会一点点成为观众的奴隶,后面的对话和戏,就会变得特别特别的无聊,戏就会显得越来越长,观众就会坐不住。


有一次我看到罗伯特·德尼罗说他拍《愤怒的公牛》的时候,开拍之前从来不需要热身或者怎么样,他就坐在那,一直等到喊开始他再起来。我理解,他所有的沉默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在「开始」之后爆发。


做演员,做人,都差不多吧,需要一些反差,一些「真」与「假」的转换。人不可能每一分钟都是真诚的,但是你至少应该知道什么是真诚的。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我在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何炳珠教给过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说你去判断一个表演是真还是假,只要听那个人说话是提着气,放下气来。所有提着气说话的一定都是假的。这个对我的影响很大,她教会我们,必须是真的,不是真的就是不对的。


我没有想过不当演员,做演员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做导演,你能够彻底表达你要的一切,那种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但是没有演员的松驰,享受的东西不一样。


我这两年演话剧,大多都是一些机缘,并不是说非要去历练什么,就是事情来了,我觉得我应该做。林兆华、田沁鑫、陆帕,我应该跟他们合作。这两年我也没有闲着,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工作,除了话剧,还有电影,只是还没有上映。



王学兵与林兆华导演,图片via微博@速写croquis



王学兵与林兆华导演合作的戏剧《人民公敌》海报


我不拒绝什么,没有什么要拒绝的。就像《酗酒者莫非》里莫非说的,是你们根本不明白什么事,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喝酒,人怎么才能交流呢?当然他说的不是说让大家都变成酒鬼,但我们总要找到一个东西让你发泄。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你就不可能有任何和我相似的感受。


我喝酒之后话是比喝酒之前多一点的,而且相对还能比较流利。每次我就觉得喝完酒的那个人是真的我,我应该是那样的,当然是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喝多的话,就又不行了。最好的状态非常难保持,要不然就不够,要不然就过了。人就是这样的。陆帕也说过,演戏的时候不要去找上一次的感觉,必须每一次都从零开始。


他有好多理论挺棒的,比如,演戏到底是演什么?是「演」自己跟对手的关系、自己跟自己的关系、自己跟观众的关系。


他临走之前又跟我们说了一遍,「你们不要做观众的奴隶」、「越是悲伤的东西越要克制」。


「演技」——这个词我也不知道别的语言里有没有,翻译成其他语言会是什么词,但是实际上表演不是一个技术活。现在大家经常用的「戏骨」之类的词,我都觉得油嘴滑舌,一个人演了很多年戏他就可以是戏骨吗?人家本身也不是那么想的,只是你们觉得是那样。


一个良性发展的演员应该是越来越平和,因为你的见识多了,你的认知水平会越来越高。知道什么东西是好,什么东西是不好。你的想象力有没有打开,跟你的认知水平有直接的关系。想象,并不是想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而是你能想到被别人忽视的东西。


2.


我个人没有什么要解决的问题,或者说,我没有什么很难解决的问题。


比如说大家都知道的我出的那些事,对我来说,如果大家是想要帮助一个人的话,对不起,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因为这些对我来说早就不是问题。



《肖申克的救赎》里面摩根·弗里曼演的犯人的经典台词


你知道《肖申克的救赎》里面摩根·弗里曼演的那个犯人,他好几次申请假释时,别人问他,你改过自新了吗?他说我改过自新了。结果好几十年他都没有被批准。最后一次,还是一样的问题,你改过自新了吗?他说,我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是改过自新,当初犯罪的那个年轻人是已经过去了,你如果问我有没有后悔,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来,他的假释被批准了。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至关重要的「批准」,有意思的是照片出镜的中年轻版的摩根·弗里曼,其实是现实生活中他的儿子


那天也有一个记者问我类似的问题,我说我的生活这两年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变化,我周围熟悉我的人,我的家人,都没有觉得这件事之后和这件事之前王学兵是两个人,那我就没有这个负担。至于不认识你的人,需要慢慢地去了解吧。就像有一次有个人问我,你有那么多歌你拍了好多MV,为什么不去找人宣传一下这件事?我说真的很想让更多的人听到,但是我不能把它当一个工作。


觉得你有必要了解我的时候,你就可以找到我,但我并没有那么急于要表达。



王学兵戏剧《人民公敌》剧照


我内心当中没有什么可以躲。我可以很坦白的。所以被误解,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没法满世界地去嚷嚷。当有人不理解你的时候,你很生气说你为什么不理解我,他就是不理解你,看不上你,你很生气他也是照样不理解、看不上。


我分不清楚是因为这个事情稍微打击了我一下,还是因为这两年有了一个孩子,自己也长大了一点,我开始慢慢发觉,人不是每年都有平均的变化的,也许我也说不出来这个变化是什么,外人也许能看出来。当我们把这两年我拍的两个电影、演的三个话剧和我的内心搁在一起的时候,会发现这个变化。



王学兵出演戏剧《聆听弘一》的剧照


拍《一个勺子》是我和陈建斌大学毕业之后头一次合作,可能因为是说家乡话,也可能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说我一下子就变得特别流畅自然,鲜活了,也许变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很少去总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王学兵微博po出的“标准勺子”图


你有时候会对自己有一些不满,想要去改,但是最后往往发现,你是改不了的,有些东西是摆脱不掉的,「吃一堑,长一智」这些话都是一些废话。


我在职业生涯里有过非常不喜欢自己的时候,有,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一定不是现在。


有机会碰到过去的自己,我不会跟他说这些话。《酗酒者莫非》的戏里,莫非内心有很多秘密,那些东西或多或少地伤害了他自己或者别人。实际上我也有很多秘密,是我永远不会跟别人说的。我也不会对之前的我说,「你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没有什么,我也不为我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所有的经历对我都是有帮助的,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又没有深陷在某一种情绪或者状态里,所以我觉得还好。



戏剧《酗酒者莫非》里,王学兵饰演内心有很多秘密的莫非


我这人比较懒。有一次(陈)建斌也说我,看我这两年好像没做什么,就问我,难道你真的是在疗伤吗?我说没有,我懒。我知道他是拿话刺激我,是在开我的玩笑。


3.


我真的没有在疗伤。



戏剧舞台上的王学兵



王学兵微博po出的《人民公敌》海报


我小时候上初二的时候想留级,原因就是我不想再在这个班待了,我不喜欢那个班的老师,但老师是我的叔叔阿姨,我爸爸的同事。我就以英语没学好为由提出这个请求,想从头学一遍。我爸其实有点为难,学校又不是你家开的,你想哪个班就上哪个班?后来他们还是让我留了,结果我英语还是没学好。很多年之后我和我爸又说起这件事,他随口就说,「那时候不是因为你不喜欢班主任老师吗?」实际上大人都知道,但是他没有戳穿你,保护了你,我那时候突然觉得就是我爸高大了很多。


我是在学校里长大的,一方面自由,一方面特别不自由。不自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是子弟,所以都看着你,你不能干丢脸的事情。自由是因为我们家就住在学校里,初中、高中上了七年我都没背过书包,拿几本书就去教室了,跟老师似的,还能多睡一会儿。


因为我那时候在田径队,可以不用做课间操,课间操的时候我就回家煎个鸡蛋吃。因为我爸是老师,我参加过我们学校所有的课外活动小组,摄影小组、地理小组、生物小组,所有假期都在外面的夏令营里。包括最边缘的气象小组,我在那里待了六七年。我会观天象,看云就知道会不会下雨,每天早晨起得挺早去看温度表、湿度表,在黑板上给大家些天气预报。


因为学习不好嘛,担任了好多社会工作,做过文体部部长,反正除了不爱学习其他都爱干。夏天学校办展销会,同学们在空场地上搭棚子卖东西,好多人骑自行车来,我就在那儿守着,收他们自行车存车费,不少钱呢。


我应该算敏感,感知的能力还好,但是有时候我也比较荒唐,就像陈建斌说的,经常干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有一次我去他们家,他儿子刚满月,(李)亚鹏也在那,我晚去了,看到沙发上躺了一个小孩,我一直在那琢磨,怎么回事这是……?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陈建斌你儿子不是才一个月吗,怎么这么大个子?然后他们都觉得你疯了吧,那是(李)亚鹏的女儿。我就老这么荒唐。



王学兵与同为新疆老乡的李亚鹏的合影


我是脾气比较好,而且越来越好。我觉得很多事情都可以……也不是接受吧,可以理解。我周围的这些人,他们都很好的,也没有伤害过谁。


我没有经历过什么特别恶的人,基本上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他们好多说演员圈里那些「黑幕」,我都没碰上过,听着我都惊了,哪有这些?经常有人特别深邃地跟我说,「你哪知道……」我问我周围的人,「我说李亚鹏,你们经过过吗?」都没有。我们都没有经历过险恶。


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可以要跟别人争抢的,所以个性就会很温和。小的时候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物质都是贫乏的,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又改革开放了,教师的待遇也稍微好一点,因为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后来我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在北京,从小的愿望实现了。



接受微博“微笑挑战”的王学兵


那个时候整个城市,整个社会的发展很单纯,也没有娱乐,我们就呆在学校里,我们的娱乐就是自娱自乐,很无聊,但是很愉快。


我小时候理想的生活是床头柜里有很多钱,你醒了要出门的时候,就拿一些,不用数我还剩多少,有一些些就够了。


有一次,我的小外甥在国外问路,那个人告诉他错,他觉得自己被骗了。我说,人家不一定要骗我,也许他就是不知道,但是又想帮你。我说如果他真的是一个骗子,你下次还应该再上一次当。其实越大大咧咧的人,骗他的人越少。反而特别警惕的人往往特别容易受骗,因为你已经紧绷到不自然了,就会被很多东西误导,更容易受骗。


小的时候我会喜欢那种很外向、很有权势、很能够有力量的事情,或者看似有力量的东西,越来越长大,你会发觉那些咋咋呼呼没什么用。


以前他们一说我老实我就特别生气,老实,就像一个笨蛋一样,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这很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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