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为什么会说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听大卫•哈维布道之八
最后一讲，我以为哈维教授会继续讲《资本论》第三卷，结果没有讲，全部时间用来开放提问了。结果也没什么好问题。
那么，恰好利用最后一次听课笔记来做一个不算总结的总结，讨论一个问题：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姿势来学习马克思。换个说法表达就是，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马克思主义学习。
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具有指导思想的地位，这是写入党章和宪法的。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意识形态来教和学，就难免以特定方式来进行，要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总结概括，要有经权威认定的标准答案。
我们都经历过这种方式的教育，政治课本就是，而且还要通过考试。这样教与学的方式必然有它的问题，但也没办法，不设标准答案，怎么考核呢，怎么判卷子呢？
在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学习方式，那就是把马克思当做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来对待，以追求智识上的进步为目的来学习他的思想和理论。
这是哈维教授读马克思的方式，教马克思的方式。我在行走与歌唱写相关文章，各位在我这一亩三分地读，也是以这个方式进行的。
马克思他老人家皓首穷经地生产其庞大的理论体系，尤其是在写以《资本论》为代表的作品的时候，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共产党宣言》的目的有较大的不同。）
显而易见的是，他并没有将其当成指导性的意识形态来写。
哈维在讲课过程中有好几次提到马克思做这个工作的目的，他的看法是，Marx was trying to figure out what the hell is going on。
意思是，马克思想整明白，现实中发生着的一切到底是TMD怎么回事儿。确切地说，马克思想整明白的是，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儿。
资本主义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历史的产物。资本主义社会有生产，以前也有；资本主义社会有市场，以前也有；资本主义社会有信用和债务，以前同样有。但这些从来就有的东西，在资本主义社会呈现出了全新的形态。
马克思很少发明什么独有的概念，他只是研究这些从来就有的东西在资本主义时代的独特性。
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做的工作跟科学家有可以类比的地方。风雨雷电从来就有，在这种现在没有被理解的时候，人们认为打雷下雨是雷公电母或者龙王作法的结果。在该领域的科学知识发展起来后，大家就不再把神话当真了。资本主义以其对生产力水平带来的革命性提升而令人震惊（《共产党宣言》中有经典的概括），人们也需要对其本质进行真正的理解。
知识界对资本主义存在大量的迷信式理解，斯密的所谓“看不见的手”，哈耶克的所谓“自发秩序”，都是雷公电母说一类的东西。马克思要做的，是对资本主义提成科学式的解释。
马克思是希望把政治经济学发展为一门科学的，他研究数学大概就是服务于这个目的。不过，我觉得马克思主义跟科学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以价值这个概念为例，它跟重力这一概念很像，都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客观存在的。没有什么物理实验能让你看到重力是什么样子，同理，你把你此刻正抱在手上的手机砸碎了找，也找不到“价值”这种东西，而手机作为一个劳动产品，无疑是包含着价值的。
学会了力学，就可以应用，比如根据一个火箭的重量，可以算出需要多大的推力才能让它克服重力，飞入太空。但你搞明白了马克思的价值规律，并不能拿去用，如果你想创业，能够基于计算，决定买多少原材料、雇多少人、生产多少产品，然后如愿地在市场上赚取根据公式推算出来的利润吗？不可能的。谁要是这么干，谁会赔得连裤衩都剩不下。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理论概念，价值和重力又大不相同。我的理解是，价值、剩余价值等等，仅仅是帮助我们理解世界的概念，明白了就行，不要深究。
比如看了《反躬自问，你在创造价值吗？——听大卫•哈维布道之五》，不少人问，医生闯不创造价值啊，程序员创造价值不？这个那个职业是否创造价值呢？我只能说，程序员、医生等不创造马克思所定义的那个价值，并不是说这些职业没有用。
“价值”这个范畴的作用是帮助我们理解世界的，千万不要纠结于它是否能跟现实实实在在地对应上，那样想，就跑偏了。这是马克思主义跟科学的区别。
我不认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也不认为它可以发展为科学。这是由研究对象决定的，科学研究寻找的是自然世界的规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是可以研究出来的，政治经济学本质上研究的是人，人行哪有常？
这不是说社会的运转毫无规律可循，它是有规律的，能够被认识的，但这跟科学是不一样的。
我们能够说的只是，马克思的学说是迄今为止对资本主义解释力最强的学说。因此，马克思是千年最伟大的思想家。
马克思的目的是搞懂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学马克思主义，就是跟着马克思的思路走，去认识和理解今天的社会（以及历史）。因为今天我们仍然处在资本主义这个历史阶段，想搞懂今天的世界，马克思是绕不过去的。
这是一个智识层面的活动。学了马克思的理论，你就多了理解世界的武器，世界在你眼中就不再是一个谜团，而是可以看得更清楚。
通过“听大卫•哈维布道”这个系列，我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我谈了刘强东、苹果、贸易战等问题，并借用马克思的理论提出了解释。我们不能说这就是正确的解释，但它打开了多一种解释的可能性的大门。
我写，你读，都是一个智识性的活动，你我所获得的都是智识上的快感。
我不是说了吗，学习马克思主义，至少可以让你死也死个明白。
以上讲的是第一层意思。
接下来，再看另一个问题：马克思主义有现成的教条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
马克思原本计划以八卷到十卷的规模来写《资本论》，但他没有完成就去世。无法想象，马克思活得久一点，把计划完成，马克思主义会是什么样子。
《资本论》第一卷是马克思自己定稿的，二三卷是在手稿的基础上，由恩格斯编辑的。马克思在写作的时候，同一个问题会以不同的方式写，结论可能都不一样。这是因为，马克思在把研究和写作当做一个智识上的愉悦来享受，探索着不同的可能性。那么，哪一个才是马克思主义的，哪一个不是呢？
讨论巴黎公社的《法兰西内战》，巴黎公社都失败了，他才写完。因为他写了三稿，有了新资料就改，就修订判断。
所以，恒定不变的，是马克思的分析方法，而不是他做出的具体结论。因为发生了新的形势变化或者有了新材料，马克思会修改他的论断。
马克思的方法是什么呢？他又不直接说，只在他的脑袋里。马克思是哲学家，是辩证法大师，这大家都知道，但啥是辩证法？他并没有写一本书，讲什么是辩证法，怎么运用辩证法。
哈维在其他地方讲过（我在网上视频里看到的），想知道啥是辩证法的话，把《资本论》读完就知道了，都在马克思的分析方法里面了。
这岂不是要搞死人么？这么说的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学通马克思的辩证法。【但教科书必须对其进行总结概括，你想想会是什么结果？】
当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时，指的是马克思的方法，而不是他的具体的哪个结论。不过，马克思的分析方法太复杂深奥，我等凡人，只能说学到多少算多少，看缘份了。
是故，我们学习马克思主义，主要应该学习的是他的分析方法，然后用来帮助我们自己分析和解决问题。问题当然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但这些都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借助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实事求是地来解决，不存在一成不变的方案。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也在发展。
因为马克思所做的是一项智识上的创造性工作，因为马克思的思想的上述特点，所以马克思对未来所做的展望，仅仅是一个个预测。预测被现实验证了，说明马克思厉害，没有应验，那也再正常不过了，并不能说明马克思不厉害。
马克思主义不是宗教，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展望也不是圣经里面的末日预言。只有愚蠢的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者才会认为，马克思说过能实现的，就一定能实现。
所以，聪明的人，跟马克思学思考问题的方法。愚蠢的人，去马克思那里找结论，企图一劳永逸。极度愚蠢的人，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他们一开口就是，因为马克思主义说了什么什么，所以要怎样怎样，如果现实没有如他们的教条说的那样，那么是现实错了，而不是他们的教条错了。
重复一遍，官方的马克思主义教学无可避免地有教条化的问题，我对此有充分的理解。
但是，民间马克思主义者也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那就愚不可及了。这种人的智商，只配去信教，只配跪在某一尊神像面前祷告。他们也不想想，如果马克思把啥事都办完了，还要他们这些蠢货干啥呢？
我曾经骂过激流网所代表的一类傻左，总结过这些年轻的、高学历的“马克思主义者”的病症：一个是明明是民间身份，非学官方姿势，好像他一举起“马克思主义”的棍子，别人就得怕他们，就得点头称是；一个是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宗教化，然后以牧师自居，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布道”了。（参见《我见过的左派越多，就越喜欢狗》）
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太多了。写“听大卫•哈维布道”这个系列，我收到了两个评论，都是经他人转过来的。巧了，都是针对《走资本主义国家的路，让资本主义国家无路可走——听大卫•哈维布道之六》这一篇来的。有一个比较长，我就不全部引用了，摘几句，请各位看看他们的腔调。
先看这个：
站在国家的角度看问题，才会鼓吹这种国家资本主义。马克思却说了，要我们用阶级分析法，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来看问题。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无产阶级没有国籍，资本没有国籍。全世界的无产阶级不联合起来，世界范围内推翻资产阶级就很困难。
无产阶级不仅是要消灭私有制，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而且还要消灭国家，消灭阶级，消灭政党。
资本的本质不是钱，而是一种社会关系，一种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依附于物质之上的剥削关系，才是资本的本质。要打破它，就得否定之否定，去改变这种社会关系。方法需要无产阶级的革命。最终的胜利，需要的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取得世界范围内的胜利。不给资产阶级复辟的机会，才算彻底。
不谈社会变革，不谈无产阶级，不谈无产阶级的利益，只谈国家，只谈资本，甚至只是谈一下国家资本，离马克思主义还很远呢！
再看这段：
资本主义最后总危机表明：“价值向零流动”，不存在什么“单向度”向“双向度”转移，更不存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向第三世界国家的“逆流动”！
“美国开始捡起fair trade，中国则力挺free trade，同志们，朋友们，世道变了。”“怎么变的呢？（剩余）价值的流动趋势变了！以前是单向度地从中国流向美国，如今，情况有变。”
资本主义爆发最后总危机！复辟资本主义也无可幸免！特朗普搞“贸易保护主义”无非是造成“转变”的假象，用对外“贸易战”掩盖自己陷入资本主义最后总危机的本质！特色大喊大叫“维护自由贸易的全球化”也无非是造成“转变”的假象，用对外应战霸权主义的“贸易战”来掩盖自己陷入资本主义最后总危机的本质！其实修正主义和霸权主义不过是资本主义最后总危机中的难兄难弟！
如果说“世道变了”，那不过是资本主义世道无一幸免地陷入了资本主义最后总危机！而不是什么“价值的流动趋势变了”——由中国流向美国变成美国流向中国了！无非是总资本的总剩余价值萎缩而金融泡沫却急剧膨胀导致资本平均利润率的摊薄！导致资本平均利润率急剧趋近于零！简单地说是“价值向零流动”，不存在什么“单向度”向“双向度”转移，更不存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向第三世界国家的“逆流动”！
怎么样，是不是牧师的口气？是不是跟鼓吹末日审判的神棍们一个德性？
这样的人，肯定觉得他们比李北方更懂马克思主义。这没问题，我从来都没敢说过我是马克思主义者，因为我读的太少了。但他们还会认为他们比哈维更懂马克思主义，这就过分了。
更有甚者，他们觉得他们比马克思都懂马克思主义。君不见，他们往外抛结论（其实是比教科书式的教条一个水准的另一个版本的教条而已）的时候是多么的斩钉截铁么？
如果马克思活过来，对他们说，“鉴于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历史，鉴于资本主义演化出了新的形态，我要修改某个判断”，我相信马克思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已经被这些“马克思主义者”打倒了。
面对这种傻逼，马克思会说什么呢？他只好说，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马克思的确说过这个话，为啥呢？被这种傻逼咧咧的“马克思主义者”给气的呗。
这种人——19世纪有，今天也有，欧洲有，中国也有——毛病并不是出在不读书上，看上述所引的两个评论，我们应该相信，他们可能真没少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可是怎么把脑子读成这样了呢？
只能说，没有悟性。大脑内存不够，只有128兆，跑不了复杂的思维，所以只能把生动的理论简化成若干僵化的教条，嘴上喊一喊。
毛主席说过，路线错误，知识越多越反动。借用这个句式，李北方说：没有悟性，知识越多越傻逼。
有朋友劝我，不要因为对问题的认识不同就骂人傻逼。感谢好意，但请你好好看看本文，看懂了你就知道了，我骂他们傻逼，到底是不是因为认识上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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