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父女俩,都不言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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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父女俩
文 | 蔡文清
我很少向别人提及,父亲年轻时干苦力,曾修过一座寺庙。我也很少提及与父亲之间累计四五年的隔阂。
那座寺庙在一座不通公路的高山山顶,途中石磊磊兮葛蔓蔓,修建时用的沙土、石头等材料都是父亲凭血肉之躯背上山。
寺庙建成快20年了,20年后的今天,原本应是贴心小棉袄的我,却与父亲隔阂常驻。
毫不避讳地讲,我的故乡是太小的县城,父亲也只是县城里一位劳动人民,与城区有钱人相比,可能还带点穷苦。
他幼时家境便贫寒,跟着生产大队挣工分,常受欺辱。再大一点,逃出家自己讨生活,烧砖,做瓦,砌墙,学医,日子被苦水浸透。后来他又着手操办兄弟姐妹的婚事,为办婚礼拖欠债务……直到生下我,他才算开始为自己的家而活。
正因为他前半生尝遍了漂泊的苦,遭受了没文化的罪,所以他要求我一直念书,过稳定的日子,考稳定的工作,回到县城嫁给一个有稳定房产证的男人。
这是一个小城父亲对女儿最正常的期许,可他没想到,我继承了他性格里的生猛,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业后,我拒绝回县城考工作,不理会父亲那句:“你要努力考基层公务员,稳当。”,只是褪掉了一张张应考的车票。
再后来,我拒绝了父亲早点找对象的要求,我在电话里吼:“再让我早早嫁人,我就死给你看。”
他失望且愤怒,我与他作为不同的两代人,立场截然相反。
他要我稳定,在山城幸福地坐井观天,我要走四方,在市区见繁华哪怕头破血流。
自此分野再无法弥合。
僵持之下,我一腔狠劲负气出走。他也是狠的,只不过表现得淡然:“你有文化,怎么都能过得好,要出去就去吧”
他可能以为我会妥协,他可能以为我一定会因为缺钱而在外面活不下去,他尝过生活的苦,知道那种苦不是一个小女生能独自承受的。
他给了我一千元钱,我在深夜决然踏上火车。
谁能料到从此故乡于我没有春夏,也没有秋冬。我一走三年,没有回头。
自由的代价,是我拿过最大的代价,终生不忘的代价。
生活苦吗?苦。
那种苦是一个小女生能独自承受的吗?几乎不是。
但在我父亲遗传的执拗基因下,也可以是。
这三年我的烦忧磨折无须多讲,稍有生活阅历的人都能想象。父亲也曾试着跟我缓和,但我与他两个人都太犟了,他永远说不出那句:“你回来吧。”只是试探性地讲:“我在汉中看了一套房子,你考汉中的工作吗?房子很好。”
“我在县城把一套房子的价钱都谈好了,你要回来住吗?”
“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对象?”
不考,不住,不找。总之不朝九晚五,不早早嫁人,不愿低头为人妇,不要坐井观天的幸福。
父亲也曾给我汇过一笔钱,当时我在异地正为房租愁得睡不着觉,但我把钱转进支付宝,变成快递还给了他。
他勃然大怒。怒的是我不能按照他设想的轨迹安安分分过这一生。在他看来,我错失考工作的机会,错失有房产证的男人,错失一个又一个让自己后半生安稳的机会。
我只是觉得“人生贵在适志”,来人世一遭,想多看点风景,多要点自由。
几年前的我,并不觉得自己错了,于是咬牙在外地活下来,曾有无数艰苦的时候,我沉默地熬着不低头。
自由的代价太大了,社会留给女生的生存空间也有限,想创造梦寐的生活何其艰难,可我犟着不低头。
我与父亲,彼此都不言妥协。
三年时光,倏忽而过。一转眼我已24岁。
生活终于不像起初那般难熬,但悲伤姗姗来迟。
24岁生日之际,我动用存款给自己买了一堆名牌作为犒赏。我甚至还一本正经地跟朋友算着房价,想再攒几年钱,自己在市区按揭一套小房子。
而此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已经办了退休。一瞬间只恍然,时光比我感知得快多了。
挂掉电话,我坐在地板上,对着几个还没拆的快递,哭得很伤心。
我曾经真的以为我能修复自己的生活。
在我收入增高的月份,父亲淡淡地说:“人,不能只图一时的高收入。”可我不管不顾这些,只是给他买去一盒又一盒他舍不得买的保健品,寄去我认为比较好用的手机,衣服。到最后我也忘记了给他寄过什么,只有在翻到快递单据时才能勉强想起一点。有时太忙了,无暇整理各种单据,就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上次回家,发现很多保健品,他都没吃。手机他也没有用。
后来,我干脆只给他汇钱。
我以为这算孝顺,但我忘了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跟我提考工作和找对象的事。
直到他办了退休,变成一个孤单的人,我才醒悟这几年自己所谓的吃苦受累其实都是在用自己的倔强与父亲渐行渐远,用自己的倔强和他做告别。
细想来,这三四年间,无形中我已活得与父亲期许的女儿截然不同。
比如他总迷信说人脸上的痣是出生时神仙点的穴,不能轻易祛,但我爱美,去美容院祛了身上所有痣。
比如他觉得我的牙齿还算整齐,完全不必忍痛做正畸,但我攒了俩月工资就找交大医生戴了矫正器。
比如他觉得女生安安分分考个工作最好,但我享受的永远都是在外打拼,踩着高跟鞋走过荣誉榜的成就感。
比如他觉得我应该趁年轻,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但在外打拼这几年,我算起来还年轻,脸上没皱纹,可心上的皱纹让我早就不会依靠婚姻过下半生。
每一个加班的深夜,每一点霓虹灯闪过末班车顶的时候,每一个晚风吹过我疲惫面容的时候,每一个对人性失望的时候,每一个面对未来跌跌撞撞的时候,每一个为涨工资而开心的时候,每一个终于把自己淘宝购物车支付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小世界的风雨艳阳里,忽略了父亲正在老去。
三年了,我们谁都没有提“妥协”二字。
我靠着倔强在外面越过越好,工资翻了好几倍,甚至在过生日的时候想着几年后能买房子该多好,父亲的倔强却渐渐被岁月消逝掉,直到退休手续办下来。
我命中还有千山万水未走过,他在电话里说:“我最多也就能活一二十年了。”
三年前深夜一别,他以为我的倔强抵不过生活,我也只当是前路迷茫胡乱一闯,谁曾想已是今日局面。
最近的一个梦里,我去了父亲20年前修的那座寺庙,还是记忆中的风景,沿途石磊磊兮葛蔓蔓,我记得父亲说过,通向佛殿的路由108级石阶组成,每一块石头都是他当年凭血肉之躯背上山顶的。
可梦里的我行至石阶一半,心却那么痛,明明几步之外就是佛殿,心却痛得像每一步都踩在佛祖身上。
想转身折回,却无退路。
就像这人生啊,明明是你步步踩出的来时路,却无法倒退成你的去时途。
(图片来自网络)
蔡文清,90后,发表有散文作品等,现居陕西渭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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