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和 | 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长板与短板
“陈(垣)老给我讲的,要竭泽而渔。”
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长板与短板刘家和
关于学术工作的基础问题,我以前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对这个问题,我只是作为一个年长的学者和青年学者、朋友们谈谈自己的学习方法,我只能说是贡献一孔之见,未必允当。
我在不断开拓自己视野的同时,我也意识到,我们每个人的眼界都必然是有限的。像我理科这个情况,想要做到学术前沿是不可能的。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如何把我们所学知识转换成为能力。知识是零散的,容易被遗忘。那时候,我就学会了一点,就是弄清新学到的知识与已有知识是什么关系,要形成一个知识结构、知识网络(knowledge network),当时不知道“网络”,知道要有个知识结构。知识形成结构以后,才能成为一个基础。
这时候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永远会遇到网络中间有短板,就存在这个问题。这个短板,明显就分两类:一类短板是我们的条件难以克服的,比如说天文、历法,司马迁是参加《太初历》编修的。历史学家讲这样的东西,今天天文学、物理学这些方面,我们都有这样的短板。我们知道得最多,也只能做到古人那样,懂得天文、历法,我们的能力有限,数学知识有限。我的一位老朋友张培瑜先生,这位先生人真好,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这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天文学家、历法家。他知道我对这个有兴趣,他在自己的《中国古代历法》一书出版以前就把打印稿寄给我。他说:“刘先生,您如果真想学天文、历法,集中两个星期时间,我教您,别的不干,大概就可以做到。”他的书,结果拖了十年才出版,后来他又送了我一本。这个书我看了以后,我觉得要学一点是有可能的,但是毕竟我能力有限。
我们要知道自己的短板,有些我们真不知道。光是古代数学这个问题还比较好办,可以补到一定程度,我要不能看《汉书·律历志》,《论断代史〈汉书〉中的通史精神》那篇文章就写不出来。班固是根据刘歆的古文经学,实际上当时又是历史哲学,刘歆懂天文历算,他写的这个。这是中国史学理论的一个发展阶段,那么在《汉书》当中,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吗?很多短板是能够克服的,你知道哪儿不行,就补吧。所以,我们终生都有一个补短板的问题。你在研究中间遇到短板,你就去补。可以说,我们还能意识到、认识到自己有短板,说明我学术上还没衰老,还有前进余地。
另一方面,你还要意识到自己是有长板的,要认清自己的长板。我觉得,认识到自己的短板是必要的,然而认识到长板同样重要。就好比一个水桶,它是一片一片木板拼起来的,是一个结构。假使各个板都平衡,就不存在长板和短板问题。如果有短板,水到短板就上不来了,得把短板补齐了,用长板补短板,长板是引导这个结构提升的。所以水桶的意识,有两层意思:一方面,要意识到自己的短板;另一方面,还要认清自己的长板,用长板补短板。像我刚才讲的,这一学科强,可以带动其他学科。
我读国文以后,就慢慢地学外文。我因为懂得小学,什么文字、音韵、训诂,我学外文也是这样,后来开始研究etymology,这个词源学。我学习外文语法,grammar,把中国小学方法移植到学外文上。我知道怎么查词典,词源是什么。比如英文词典,有一本《韦氏词典》(Webster’s Dictionary)、《牛津词典》,再买一本《牛津简明英语词典》,这不就有了吗?这是我常用的。我查词典,就查这个词的词源。这样在掌握一个词的时候,就能获得许多这个词的知识,就像摘葡萄似的,不是一串一串地采摘,而是一大株一大株地摘。这样学起来比较容易掌握。词本身就有结构,你看词典就能知道,它的本义是在最前面的,好的词典都这样,差的词典不行,然后是引申义,还有假借义。这不是跟《说文解字》讲的都是一样吗?这就是靠长板拉短板,以小学功夫学习外文。
我研究外国历史,跟外国人差远了,知道我的外文不行,所以我拼命学现代语言,学英文、俄文,又学德文。但是,我知道不学古文还不行,要学希腊文、拉丁文,可惜都失败了。我知道这个短板补不上来,没办法。改革开放以后,条件好了,但年纪也大了,事情也多了,我不可能再去学古文(外语)。你要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境界,还有要靠长板拉短板。比方说,我大学毕业以后,领导让我教世界史。对外国史我是陌生的,中学里学过一点,大学里也学过一点。那么,现在要教外国历史,从什么地方下手?我是中国人,中国历史我还是有点基础,怎么样记东西,怎么样组织知识结构。知道这些,对学外国史是有好处的。
另一方面,我在学中国史的时候,问题是很多的,我知道从中国史里看出问题来。比如说我读赵翼的《廿二史劄记》就看出问题来,像“汉初布衣将相之局”这些。我看外国史也知道怎么提问题。更重要的是,我要研究外国史,外文不够,尤其研究世界古代史,古代外语不够。我才知道,现代语言,我会点英文,会点俄文,再会点德文,哪儿够?还有一个问题很重要,作为教师,要教外国史,就凭借上学时学的一点东西,靠一点外国教科书作参考哪行?你怎么能做研究,需要不需要知道目录学?有哪些原始史料,有哪些重要史学著作?要知道史料学,还有这个学术史。不能光凭一本教科书,那个是死的,你得自己找。怎么办?我就知道目录学的重要,就往里面去摸,找那些有代表性的著作,不用老师天天指导。我以前也讲过,我主要从伯里的《希腊史》、格罗特的《希腊史》找原始材料,就是史料和史学,那是活的。还要看出他的书是有局限的,有哪些问题。他们讲的这些东西能给人以启发,但是你还得自己思考,这样才能写论文,起码能达到一定的学术水平。
如果说研究希腊,我不是第一次试验做这个,转过来,我去研究印度,研究印度是很困难的。为什么我想研究印度?还是三个点,就是希腊、印度和中国,当时我还不知道雅斯贝尔斯讲的“轴心文明”。我要研究这三个国家,可是研究印度从哪儿着手?还得从目录学入手。这又是原来研究中国史的方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英国人写的东西,那目录很清楚,我从那地方做起。第二个,我从佛经做起,这很有中国特色。如果说印度佛经没有年代,中国翻译的佛经都有年代。我一旦把中国佛经目录学拿来研究印度史,中国佛经有些东西,外国没有,西方没有,这就有自己的特色了。因为目录学,我从希腊转到印度,也就是五年时间,所以要弄懂目录学这个途径。
《大藏经》浩如烟海,怎么弄啊?我知道《大藏经》总体结构以后,明确自己的研究对象是什么。早期印度佛教。早期印度佛教,就是小乘经,这也是我对佛经目录了解的结果,我知道玄奘那些是怎么来的。小乘佛经的内部结构这个比较容易把握,这是陈(垣)老给我讲的,要竭泽而渔。
《大藏经》怎么竭泽法?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面。竭泽而渔,首先必须有个意识,泽必须是有限的,它才可以竭。从逻辑上讲,假如泽是无限的,你怎么竭?凡是可竭的,一定是有限的。同时,要知道有限的泽,可能还有很多源头。这就是因为我受过目录学训练带来的方便。如果不懂得这个,可能我这个效率不会那么高。应该说,我这个印度史研究,在材料运用上还比较到位吧。
所以,要用长板拉动短板。我讲的长板跟短板还是比较全面的,既注意短板,也注意长板,是动态平衡的问题,突出了,就变成长板了,有了长板,就又出现了短板。随时看到短板,也随时看到新的苗头。长短兼顾。长板看到希望,长板得不到其他支持,也得不到发展。出现新的长板,其他的跟上,就是取长补短。补了短,变成长,其他地方又不够了,又需要补了。这个关系的理解是有现实意义的。
实际上,我们在学术研究过程中,除了平面结构以外,还有高度和深度的问题。这就是各个学科,除了历史学科以外,与其他学科的关系问题。刚才讲的主要还是知识结构、史料学方面,现在讲这个理论问题。史学从来不能离开史学史。搞史学的人,必须要搞史学史。这是额外的吗?不是。因为你要读史学,就要知道这个史学的历史。你要研究《史记》《汉书》,必须知道有多少家注。研究《左传》,不也是这样嘛!在研究史学史时,要注意这时候长板是什么。长板就是史学理论,就是见识。问题的深入是靠见识、靠理论,问题的制高点是靠见识、靠理论。史学理论是非常重要的。这时候,学习西方哲学史,学习西方逻辑,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这都是非常重要的。要真学,不是挑几段语录。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西方史学史是怎么发展的,我们怎么才能够走向前沿。
我觉得,新一代史学工作者一定要有广阔的学术基础。为什么要有广阔的基础?为了将来开拓视野,不断地扩大自己的视野,给自己争取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我们不仅要学好通史,还要在理论上有所造诣。现在,我们明显看到动力不足的原因是什么?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就是短板克服不了,不再想这个问题,因为克服不了,想也没有用。长板的概念是什么?有时候认为熟练也是长板,熟练是根据已有的知识结构可以出现很多东西。可是没有长板的发现,没有长板提高,就没有向高、向深发展的可能。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知道有个短板,我们突不破,长板也看不到,处于这种情况,这就是所谓“中等收入陷阱”。
这个“中等收入陷阱”,不是说在经济方面,学术界也存在这样的问题。这里的问题是什么?可能原来基础就没有打好。写了一篇博士论文,现在就翻来覆去地在这篇论文里打转,出不来了。这时候,短板根本就不要补了,长板又看不见,就成为“专家”。其实真正的专家,他至少研究的点是很多的。比如说罗尔纲先生,他是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别的不搞,就搞太平天国史。可是,太平天国史也有各个部分啊,包括太平天国的立法,各种制度。所以说,专家也需要一个广博的知识基础。我讲这些,不是不重视专家,中国缺专家,中国需要各方面专家。可是,专家也有层次的。真正的大专家,他在自己的领域是很广博的,博与精是结合得很好的。我再讲竭泽而渔的问题,他是一块一块竭的。专家,就是把有限的泽竭了。在这个有限的领域里又博了,又精了。可在竭泽时,陈老是很清楚的,他目录学就这么读的,所以陈老这套方法,他做到哪儿都是大专家,你看他的范围多宽。他在中国通史里面,他研究哪一段都是很专的。如果说陈老受时代影响,没有人是没有局限的,这是时代局限,陈老在理论上接触较少,这是另外一回事,不能苛求。他在专的方面,他研究的各个方面都很精。再比如王静安先生,他的学术是多方面的,他学术所到的地方都是很高深的。但是,王静安先生也有自己的局限。没有哪个人是没有局限的。所以,我们恐怕从年轻的时候就要注意这个问题。我在一个问题里头可以竭泽而渔,成为专家以后,要不要考虑以后怎么发展?我觉得,中国史学真正要发展,真正要前进,我们更需要通才。过去大史学家哪位不是通才?《史记》作者,《汉书》作者,都是通才。他们当然也是专家。
(本文选摘自《丽泽忆往》,略有删减。题目为编者所加)
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刘家和先生的口述传记。刘家和先生出生于1928年,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国难临头,亲历山河破碎之痛,立下“学术报国”之志。辗转求学,先后考取江南大学、南京大学、辅仁大学,毕业留校,传道、授业、解惑,桃李满天下。1950年代中期到东北师范大学,进入“世界古代史教师进修班”,崭露头角,走上中外古史比较研究之路。得钱穆、唐君毅、牟宗三、唐至中、陈垣、柴德赓、林志纯、白寿彝诸名师指点,学贯中西,开辟古史研究新路径。融中国传统小学、目录学和考证等根柢之学与西方史学、语言学及哲学、逻辑学于一体,通过自觉的理论省思,中西互用互鉴,在比较中而成会通之学,卓然一代名师。
全书融生命史、学术史、思想史于一体,展示了一位博通古今、融贯中西的历史学家92年的学术人生,记录了一位视学术为生命的学者独特的为人为学为师之道,也以大历史中的个人视角,反映了193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
——编辑推荐
丽泽忆往——刘家和口述史
中国记忆 · 学者口述史
全根先 蒋重跃 访问整理
2021年1月 出版
【内容简介】本书是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刘家和先生九十二年学术人生的自述,由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学者口述史”中心组织采访整理成书。全书以年代为序,分“往事回忆”和“丽泽卮言”上下两篇,共十七部分,主要讲述了刘先生的家庭、求学、教学、科研活动及学术思考,辅以对家人、良师的回忆,展示了一代史学名家的人生成长之路、学术建树与学术思想,也以大历史中的个人视角,折射出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历史的变迁。【作者简介】刘家和,1928年12月生,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著名历史学家,在古代希腊史、古代印度史和中国先秦秦汉史、中外古代历史文化比较以及史学理论等领域皆有精深的研究。曾任中国世界古代史研究会理事长,现任名誉理事长。并曾任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北京史学会常务理事、美国《世界史杂志》编委等。著有《史学、经学与思想》《古代中国与世界》《愚庵论史:刘家和自选集》等,主编《世界上古史》《世界史•古代史编上卷》《世界古代文明史研究导论》《中西古代历史、史学与理论比较研究》等。【整理者简介】全根先,国家图书馆社会教育部中国记忆资源建设总审校,研究馆员。蒋重跃,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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