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这个时候,我写过一篇没有任何意义的文章,叫《这座南方城市开始转凉,所以昨晚风大》。也是在一个类似的加班夜里,我在那篇文章的结尾写道, 秋意驾临香港,也意味着又一年快过了。
我于是回去翻看那时候写的一段话:
已经连续三天,编稿子、想选题、发邮件并未间断,这种焦虑感常常破坏心理秩序,内生动荡,让人不安。抬起头,住的房间是黄色的光,有时会涣散出一些偏紫色、偏红色的光晕,办公室里的灯光则雪白,和电脑屏幕一样。
现在我距离在媒体做编辑、追赶热点、策划选题的日子很遥远了,有时候会想念做记者与编辑的日子,但若是稍微详细地回忆一下,也知道那时候大部分的心理状态,都像是上面那篇文章写的那样,对灯光都感到眩晕。
也可以很迅速地想起去年这时候,我每天在一家风险资本工作的情形。因为要求要工作饱和,我当时的同事又都关注了我的公号,以至于我都不能实名更新一篇公号文章,于是我不得不制造一些不是我的人,像是回到了曾经我还尝试写小说的时间里,或者回到我在小时候画长篇漫画的时候。
今年就很不一样了,我心情不好时也可以照常工作,完成每周该要完成的正常工作任务,可以写完该要写的两个专栏。工作做得不好,被打回来重做,当然会觉得自己挺差劲的,但也一声不吭地接着做就是了。可能算是不同的地方和界别都工作过,很多人事不可避免就会祛魅,不再会高看“人类”这种东西。
发薪邮件来了,或是稿费短信到了,或者火锅店分了红,我自然地会开心一下,第一时间去家楼下的酒铺买喜欢的威士忌、精酿啤酒和红酒,前两个都是自己喝,红酒都是重要客人来了才开上一瓶,并且煞有介事地介绍到这瓶酒的来历,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懂,全是卖酒的老板告诉我的。
我回忆了一下这几个月一些快乐的时候。七月份刚回来时,我每天去实惠或是宜家预定家私,就有一个人陪着我,安慰我其实租的这个房子虽然小,但很漂亮,我安排得很用心。这个人也用自己订的Airbnb收留了我两天。
那时候这人在看那部我已看过的《看不见的客人》,还不停地问我剧情如何发展,我记得我坐在沙发上,收留我的人盘腿坐在地毯上。那时候我感到这个躲在荷里活道、旧墙上是涂鸦、周围有小艺术展厅和咖啡馆的唐楼Airbnb,几乎是我理想中的在香港独居的环境了。作为知识分子,我们居然在那里还看了中国有嘻哈。
去大屿山的那个周末,下了雨,香港不再热,云雾缭绕,去往昂坪的缆车后来只剩两小时就关了,我们匆匆忙忙去了,缆车车身透明,我们的脚像是踩在云雾中,下来时天开始放晴,远方是晚霞,是漂流着的紫色。有另一个人告诉过我,以前我们一起在香港住的时候,经常在傍晚看到紫色的天空,那时候我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这次回来香港,我搬回了西环,最早来香港时住的地方。那时候我在皇后大道西419号租的36平米的两室一厅,居然才9600港币,当时是穷学生,觉得好贵。
现在住着一半大的studio,价格却还更贵——我不自觉的养成习惯,在街头会下意识地注意西环无处不在的地产中介门面,总是在不同的中介门前驻足观望,看是否有价格更低,面积更大的房子可以出租,然后默默念叨一下, “明年我一定要租个大的!像荷里活那个Airbnb一样大的,有个茶几,有个双人沙发,可以摆个投影仪看电影的。”
后来我搬去了一个叫日出康城的地方,新界,小赤沙,石角路。在那里住了两年,我住主卧,有自己的洗手间和阳台,但也轮流和六个女人当过室友。那时候的女朋友来了,我们做爱时不敢发出声音,女朋友走了,我们闹分手时,也不敢大声说话或者放声哭。
不过那两年,我目睹过不同女人的生活习惯,所以对女人爱整洁讲文明这件事,也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幻灭。那时候我除了负责每个月交水电气费,还要用吸尘机吸客厅的长头发,帮她们买卫生间坏掉的电灯泡,以及——拉架,讲起来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了(好像有两个室友关注了我的微信公号,我不是说的你们)……
有一回两个前同事去了我现在住的地方,一个上海同事说,靠,真小。我说,毕业到现在四年终于可以一个人住了,作为一个港漂容易吗。前同事说,很不容易了,然后接着又说,只是我刚刚在网上发现了跟你同样大小的,差不多一半价格——通常在这种时候我会成为马基雅维利的拥趸,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善良,而世人大多都非善类。
经常会有人会在下午六七点给我发个信息,说喝一杯,我会说,好啊十点钟,西营盘皇后大道西的出口见,我加个班。
有时候是刚来香港那几天认识的新朋友,有时候是自己从前工作的老领导——我觉得请自己从前的领导喝酒吃饭这件事很美好,是我的老朋友卓星说的,你这样的状态不错,最好金龟换酒。我说金龟换酒,就是朝不保夕的意思。
通常和这些人饮一杯的那个小酒馆,Table Number是一盒盒80年代的稀有磁带,每次去都不一样。逢周四,第二杯酒开始,酒保会来请你猜硬币,猜对了就免去那一单酒。有一个巨大的木质窗户打开后,可以看到被皇后大道的老唐楼用对角线分开的天空,每个月15号晚,可以看到白色的圆月漾开的墨蓝色天空,逼仄狭窄中透出豁达遥远的气息,是堕落天使里海底隧道一般的昏昏暗暗。我也确信曾相处过杜可风的镜头里那种美丽的女人。
有一个晚上,我也是陪一个素未谋面过的前顶头上司,从中环走回铜锣湾走回她住的酒店,她太忙,只能在路上告诉我她想我能够做的事情。因为此前我写的那篇《时代不可避免剧变了,我们都要设法活下去》,她才知道原来我在那里工作过。
我此前从未从中环走到铜锣湾过,香港小,但是一路起伏,高架桥来来往往,人行天桥纵横交错,有一段路人迹罕至,我们走了很久才绕下天桥,直到经过苏丝黄的骆克道时,我才熟悉起来。一路上听这位前上司讲那些不能讲的往事,虽然江湖上早有传说,也在网上看过许多陈年大新闻,但具体听又是另外一番况味。
可以讲的是一个我无法忘怀的场景:中年因为巨大变故而转行,加班从头开始的生活不得不成为了日常。一个冬天的凌晨三点多钟,她从公司出来,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清洁工女人,心想大不了不成,就在北京的清晨打扫大街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到了铜锣湾她住的酒店楼下。在一家茶餐厅,这位前上司吃着一碗雪菜肉丝米线讲这段回忆时,我能闻到北京冬天凌晨那种凛冽刺鼻的味道。
前不久,余秀华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在香港大学剧场放映。
这个剧场在我们念书时就一直在修建,吵吵闹闹一整年,我还是第一次去,漂亮极了。那部纪录片里,余秀华意外成名后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那个她从未爱过的男人离婚,那几乎成为她余生唯一想实现的事情。
北大的读者见面会上,一个小女生问她,大概意思是,作为一个女人,如何在艰难的生活中实现幸福这件事。余秀华僵硬不自然的面孔在努力笑着,说,不好意思,幸福这件事,我没有什么经验,我的一生都是很失败的。她在这次港大的映后交流会上,又有类似的表达,笑得很放肆开心。我想余秀华一定是苏珊·桑塔格眼中的诗人,因为她分毫不差地实践着桑塔格对诗歌本质的定义:坚强、高贵、绝对坦诚和英雄主义。
看完那部纪录片我发了微博,附上了两段不同的话,一段话出自萨特的小说《恶心》。我是在这几年,才逐渐真的开始理解这位我曾经爱不释手地读完他的全集、后来又弃若敝屣的作家的:
“当你生活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环境在变化,人们进进出出,仅此而已。从来不会有开始,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无缘无故地。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单调乏味的加法。”
另一段话则是电影《芬妮与亚历山大》的片尾:
“世界充满了宵小之辈,夜晚也业已来袭。邪恶挣脱了枷锁,在这世上如疯狗一样打转,毒害着我们所有人,没人能逃离。那么,就且让我们在欢乐时尽兴吧。让我们仁慈一点儿,大方一点儿,深情一点儿,愉快一点儿。定要如此,何必羞愧于在这小小世界狂欢作乐呢。”
记得那个周五我和一个人开了红酒,聊了一整晚,早上才睡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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