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是一名囚犯,由波浪看守。)
前几天,我给一个人写了一封回信,在写信时不知为何,有了一场奇特的意识体验,难以遏制地回忆并写下一段很久远的回忆。我很确定这番迅速的回顾,大概到达了我记忆的最初:
三四岁的我在那个浅浅的河滩上,下午五六点,阳光洒过来,我在那里扑腾水,河水干净澄澈,我猜那是1993年,1994年的样子吧。我以为那就叫做游泳。
后来才知道水很可怕,急流我无法对抗,我被淹没,救我起来的是我爸爸。我爸爸三十出头,那天因为救我划伤了脚趾头,我愧疚心疼了很久。
我妈妈那时候不到三十岁,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会用粉笔,在我家楼下的水磨石地板上画画,一整天一整天。……
……
写那封信的半个小时,我感到生命里的一切时间可以触摸,1993年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那个西南小镇的街道、小卖部、公鸡和狗。我妈是那个镇的规划所所长,每天画图纸,在家也画,我就只在水磨石地板上画画,然后她很得意地跟自己的儿子说,镇上的这些街是她修的。
爸爸经常不在家,在另外一个镇上当公务员,家里留了很多书。有一个他的笑话我从小听到大,好像是要在政府培训的文件上签名字,他不写真名,而老写自己叫“开拓者”,被领导当场严厉批评,这个故事我现在回忆起来,才有了更多况味,因为我爸那时候,比我现在大一点儿。
那时候我常和妈妈一起睡午觉。我在凉席上,闭着眼睛,脑子很空,不像现在,装很多心事。我妈问我,你睡着了吗。我回答,睡着了。妈妈噗嗤一声笑了,睡着了还说话。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睡着了人就不能回答,觉得好奇妙。
……此后我一直在想,我是如何在那一刻突然地经历这种奇特的生命体验的呢?
上周末飞到北京去,和一些老朋友聚餐,我在飞机上读完了一本书,读得泪流满面的,因为我居然找到了我那番奇妙体验的答案,这些天读了好多遍。
所以我决定把这段话记在这里:
可是年轻时代写的诗,多么无足轻重啊!
我们应当懂得等候,懂得花一生的时间采掇灵性和柔情:然后,也许在晚年,我们可以写出十行算是有价值的诗。因为诗,并不如一些人想象,只是感情(感情是大家尽早就有了的)。诗是经验。
为了作出一句诗,首先必须看过无数城市、人群和事物,必须熟识动物,谙知鸟怎样展翅飞翔,花怎样在凌晨开放。必须能够怀念那些遥远地区的路径,那些偶然的邂逅,那些无可回避的离别,那些仍然充满神秘的童年日子,那些不得不伤父母心的情况,当他们带给你一些不属于你、不能为你所了解的喜乐,那些突来的幼儿疾病,它们在体内引起深沉的变化,那些在寂寞的房间里度过的时辰,那些海畔的黎明、海本身和各种不同的海,那些激越的跟众星飞行的旅夜。
只是怀念这些还不够,必须学会保持回忆。回忆那些恋爱之夜,它们各各相异。回忆女人分娩时的叫喊以及经日入睡逐渐收敛的产妇。必须和死者亲近过,在死者身畔陪坐,听断续的声响从开着的窗外传来。
只是回忆还不够。必须学会忘掉它们,当它们过量的时候。然后学会耐心等候它们返来。因为回忆还不是诗。只有当它们失去名称而和我们化为一体,变成我们的血液、视觉、姿势的时候,才可能在一个罕有的时刻,从它们中间,升起一句诗的第一个字。
(完)
注:这一周有很多读者给我来信了,我的邮箱仿佛成了一个树洞,一个编辑部后台,真的很感动,由于有点多,我会在工作之余慢慢看的。我的邮箱是:zousicong1991@gmail.com
对啦,为了保证更新频率,我决定平时要多写一点这种一千多字的念头。对,这种东西就叫念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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