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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思聪 2018-05-31


这是一本我前段时间读完的书,叫做《最危险的书: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战》。在办离职的这段时间,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本书设计的英文书名蛮有意思,叫做The MMMMMMost Dangerous Book: The Battle For James Joyce’s Ulysses,我将书名拍照发给一个朋友,她说,书名怎么这么好笑。她应该指的是书名里的M怎么出现得绵延不绝,像是拙劣的广告标语。


我去查了英文原版的封面,书名倒也正常,唯独这本中文版的英文书名是这个样子。我猜,这应该是出版社对乔伊斯风格在设计上的体现。《尤利西斯》里面,乔伊斯写了一段黑弥撒,将God写成Dog,实际上是把Goooooooooood写成了Dooooooooooog,金隄教授(我读的是金译版)的翻译也很神,将“天主”翻译成了“猪猪猪猪猪天”——这本来已经很符合他所说的“等效翻译”原则了。但后来金隄还嫌不够,在修订版,他又把这个词翻译成了“猪乎乎乎乎乎乎乎乎乎乎乎天”。


这本《最危险的书》并非乔伊斯的传记,而是《尤利西斯》的传记,比之于乔伊斯传更好看许多。我很喜欢读那些我喜欢的作家的传记,只有他们的磨难能带给我启发和鼓舞。但往往,我都要忍受完传记的前几章,因为我其实不关心博尔赫斯或是乔伊斯的父亲,里尔克还是加缪的先辈。


但我知道,那是传记作家必须追溯的尽头,是传记作家的专业所在。就像《加缪传》的作者赫伯特·洛特曼写的那样,传记作家并非优雅地坐在书房里喝着咖啡写传记,而是要去辛苦地探访被掩埋的伏线,追溯到可能连主人公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


而《最危险的书》不一样,乔伊斯在本书中出场时,已经快20岁了。这一年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年轻的乔伊斯和功成名就的叶芝相遇并共进晚餐,他神情紧张,声音轻柔,有些腼腆,但是聊到文学后,他对叶芝说,“你退步得很快”。离开时,他问叶芝,“我今年20岁,你呢?”叶芝说自己36岁了,比实际年纪还少了一岁。


于是乔伊斯说了那句著名的话:“我们见面太晚了。你太老了,我已经无法再影响你了。”想象一下,假如是一个文学系本科生,对陈冠中或梁文道这么讲话会怎么样。


读这本书老让我想起一部电影,是去年斯皮尔伯格的《华盛顿邮报》。当然,它们在故事主题上没有任何相同,但它们有显著的共同之处,就是结构工整而古典,是那种没有一处可以修改的工整。


虽然一个是捍卫新闻自由,一个则是争取《尤利西斯》的合法;一个是爆炸式的调查报道,关乎现实政治和公共利益,一个却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探索着语言和意识的极限;——但这不妨碍从四面八方出现的好人,来捍卫这些人类历史上本可能淹没的美好之物。


这恰好也是让我难过的地方,无论是《华盛顿邮报》,还是《1987》,或者是这本书里,那个世界里的好人们总是能高贵而坚强地站立起来,保护对的事物,他们的敌人反而显得虚弱无比,一溃千里。最难过的是,这些还都是真人真事。而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一些地方,好人总是风流云散。


撇开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单论这本书里,出现在乔伊斯周围——无论他们喜不喜欢乔伊斯这个人——出来捍卫他的天才的文学名人就有埃兹拉·庞德、弗吉利亚·伍尔夫、T.S.艾略特、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等。除此以外,还有鼎鼎大名的莎士比亚书店创始人,西尔维娅·比奇。


约翰·奎因是本书中另一个值得被记住和感念的名字,他是一名金融律师,在36岁时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与华尔街、坦慕尼协会、华盛顿联系紧密,他是一个“财力有限的”的有钱人,自称是“当世艺术家的赞助人”。他除了赞助艺术家,也赞助一些小型杂志像是《小评论》的出版——


想象一个在香港中环上班的律师,他突然在这座城市,投资了一家不合时宜、但代表未来的媒体,无论他是否像奎因一样,无法真正理解连载《尤利西斯》的《小评论》,并且性格善变,这样的人都值得钦佩。约翰·奎因在美国大萧条期间损失惨重,但他没有将这些损失转嫁给《小评论》的主编玛格丽特·安德森,却并不是因为她长相迷人又坚强好斗。


这些人都各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但他们在生命的某个阶段,都做了一些帮助《尤利西斯》“活下去”的事情,以至于这本在当时看上去极其孤立无援的书,突然变得坚不可摧起来。


让我来回忆一些有趣的细节:


像是最初就出场、并且承担重要作用的埃兹拉·庞德——作者凯文·伯明翰一开始就对庞德有幽默而精准的概括,“埃兹拉·庞德是个出色的编辑、优秀的散文作家、平庸的诗人,也就是说,他出于错误的原因而出名。”


庞德为乔伊斯倾尽心力,在《小评论》官司缠身时仍坚持连载《尤利西斯》,“即使遭到疯狂打压,我们就此破产也在所不惜”。


弗吉尼亚·伍尔夫也深受影响。在看了《尤利西斯》后,弗吉尼亚·伍尔夫先是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发表的文章称,《尤利西斯》“简单来说,是失败之作,因为作者的思想相对贫瘠。”然而,伍尔夫已经无意识地通过乔伊斯的作品,在大脑中构思自己的作品了,只是她当时毫不知情而已。


终于,她在和艾略特的一次用餐后,在日记里写道,“我在做的事情,可能乔伊斯先生已经做得更好了。”而艾略特当时则说,“这是一本我们都心怀感激、无法回避的书。”


海明威在这段故事里的样子还挺吸引人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牛逼哄哄的形象。初来巴黎的海明威,没有大学文凭,学不会拉丁语和希腊语,连法语都不会,像极了一个羞涩又满怀野心的外来务工人员,尽管他仍然热衷于在莎士比亚书店谈论战争,谈论他布满弹片的下半身。


凯文·伯明翰记载了22岁的海明威的想法,“海明威认为,苦难会使他成为一名更好的艺术家。他认为他在两腹空空时能够理解塞尚,而无性生活则促进了他的写作。”


——虽然后面这两句我认为形同放屁。


乔伊斯显著地影响了年轻的海明威,毕竟他才22岁。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教会了海明威惜字如金,对最重要的事情保持沉默。帮助他的人还有庞德,他教庞德拳击,庞德教他写作。当然了,正是因为他的野路子,使得第一本《尤利西斯》得以跨越加拿大边境,走私到了美国。


……


举起喜欢的细节来就没个完了,就让我跳到这本书的高潮部分吧,这是我最感动的部分——伍尔西法官决定《尤利西斯》命运的那场判决。


一开始,伍尔西法官就不愿意只读那些搜集起来的确凿无疑的淫秽部分,而是花了两个月,读完了《尤利西斯》,然后得出结论——这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两个月”……当然不止这么简单,像影响伍尔夫一样,《尤利西斯》也深刻地影响了这位大法官。


为《尤利西斯》辩护的律师厄恩斯特也一样,读完这本书,他拖了10年,直到要为其辩护时,他才对乔伊斯的写作技巧有了顿悟。他形容这种写作是“塑造人们每日精神生活的双重意识流”。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次荒谬绝伦的对话:


辩护人厄恩斯特说:“法官大人,当我为此案辩护时,我认为我只专注于这本书,然而坦率来讲,当我在您面前讲话时,我一直在思考您领结上缠绕的环,您的袍子与您的肩宽并不太合适,还有您座椅后面约翰·马歇尔的照片。


伍尔西则回答:“我一直担心这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我刚刚在尽最大可能专注地听,但是我也必须坦白,在我听你讲话的同时,我一直在思考你背后的赫伯怀特式椅子。


“法官大人,这正是《尤利西斯》的精髓。”厄恩斯特笑了。


他们每个人,都被《尤利西斯》深刻地影响和改变了。虽然这本书有那么多我喜欢的细节,但这一段当仁不让地,成为本书里我必须一字一句记下来的部分,并且想把它分享给理解其妙处的亲密朋友。因为谁不是在这一刻,才顿悟《尤利西斯》的妙处?直到这一刻,读者才回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的主人公,而不再是中学时代,我们第一次接触这本书时,对性的窃窃私语。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前言是薛忆沩写的。我心目中的中国作家有其序列,我偏爱他和查建英这样的跨文化双语作家,尽管我还做不到。我读过他在国内出的大部分书,这些书都并不畅销。他的书我只送给过亲密朋友。或许我以后能做到呢?谁知道呢,我又没有叶芝遇见乔伊斯时那么老。


其实薛忆沩介绍过的书,我是断然无需再写一遍的,在这里,我想引用一段薛忆沩在书序言中的话:


这也是它(注:《最危险的书》)能够吸引像我这样一名“专业人士”的重要原因,因为书中绝大多数的史实我都非常熟悉,而书中的哲学不仅我耳熟能详,也与我的思想倾向完全吻合,是它的文学性让我心惊肉跳、神魂颠倒


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学者和作家写不出这种既有至高的学术水准、又有饱满的阅读趣味的作品?我想,这种空白是中国学术与艺术长期的隔膜(如果不是割裂)造成的。中国的学者很少痴迷于文学作品,中国的作家很少沉醉于学术专著。这是文化的残疾。这是中国的悲哀。


作为一部具有很强文学性的学术专著,《最危险的书》能够带给读者不断的惊奇和持续的喜悦。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也一直为中国学术和艺术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深感惋惜。


文学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者叙述的魔力,一是作品语言的魅力。《最危险的书》的叙述,基本上吻合时间的次序以及历史本身的线索。但是,作者对全部关键事件的呈现却都动用了高超的叙述技巧和策略,不时会让史实“为我所用”,也经常会将最重要的细节放大、放到最大。这使得整个叙述链条高潮迭起,充满了戏剧性。


我从来都认为叙述的技巧和策略并不是独立于内容和史料的,而是作者对内容和史料有个性的反应。也就是说,它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智力游戏,而是作者的激情和诚意的见证,也是作者的洞察力和同情心的见证。


关于乔伊斯的生平,我还读过另外一位乔伊斯专家——理查德·艾尔曼写的《乔伊斯传》,里面有一句还挺酷的话,“我们至今仍在努力学习,仍在努力跟上乔伊斯的时代,仍在努力理解他对我们的讲解。”但我必须说,这套书的可读性比起这本《最危险的书》来还是差得太远了。


因为对这本书喜欢得很,上个月,在一个酒吧,我给几个朋友读了一段乔伊斯固执不肯阉割小说而无法出版作品的段落,“我不能以一种不得罪人的方式写作……囊中羞涩并没有给我增加特别的压力。”


朋友听了觉得蛮酷的。兴致勃勃读完后我才觉得不对劲,屁,他就是花钱没节制。


PS:前段时间状态没有特别好,所以就没更新,今天想试试微信新推出的手机助手,于是写了一篇,接下来我会多写点。九月份我去读英文研究了,努力向查建英和薛忆沩靠近一毫米。


另外,本号真的不接广告/商务合作/卖课,我开的价你们出不起,出起了你们的成本肯定收不回来。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的腔调和节奏也回不来,凡事有其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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