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夜空】第27期 | 汪燕燕:蓝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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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 歌
汪燕燕
每次梦见堂奶奶,她都是穿着我们小时候见过的斜襟老式裤褂,上面的折痕熨斗熨过式的笔直,梳着纹丝不乱的发髻,总是在一座老房子里,一座我童年的房子里,那是座结构颇似影视中大家族的宅院,但和影视中那些宅院不同的是那座宅院是蓝色的。
那时候,我和表妹背着同样的书包,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表妹有着和堂奶奶一样亮亮的眼睛,明朗的额头,只是额头上覆盖着一排齐崭崭的刘海。当我俩沿着一家豆腐坊豆腐浆醇浓的香味,穿过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折向西行,很快就能远远望见那座蓝色围墙的宅院了。
一般这座宅院的大门是不关的,关中门,偶尔院内大人不在,大门紧闭着,我和表妹只好无奈地用稚嫩的目光丈量着这座很高很大的宅院,当时怎么也弄不清这座建于明末清初,从南到北六七十米,东至西一百多米,整个院落有六七千平方米的宅院到底有多大。量着量着就乱了,也没兴致了,又一起抬头望高高的椽头上那一排整齐的脸谱模样的滴水瓦,好像委屈得眼泪也会滴下来,就一起奋力拍着铁皮和方砖砌成的厚重的门上硕大的门钹和门环,门两侧的石鼓积满了岁月的灰尘落寞地望着我俩。
门很快就有人来开,随着开门的人跨过大门、中门和天井,就能看见正厅雕花的窗棂和楼上天井四周缀朵的栏杆了,这里平时一般是静谧的,热闹的只是正月,院内各房宾客穿梭在正月间轮番在这里打个照面,桌上的盘碗杯盏里盛着“蓝墙”的主妇们整个腊月的忙碌,她们也因忙碌而满脸生辉。听父辈说以前正厅长年挂着一幅六尺中堂画《紫霞峰下消夏图》,中堂两侧的楹联上联是“钟鼎庆一堂春色”(祖辈三兄弟名字中各取一字),下联是“陶令词千秋蓝墙”。画中几个形态各异的人在一颗大树下乘凉,树叶和人的衣角在风中拂动,一个矮胖子坦胸露腹坐在古老的凳子上,笑容可掬;一位瘦长个站在他对面,轻摇掌扇,悠闲自得,另一人看不清脸背对着众人,正蹲着逗着身边稚气的小女娃,前面的水塘边一头水牛也像热得要随时挣脱牵着它的牧童去塘里洗个澡,两只蝉在树上凑着“热”闹,一只黄莺正做捕蝉状。踏着青灰色有图案的地砖从正厅右边门几条甬道中的一条直入三间紫霞轩房,书房之间的小客厅挂着《苍松翠柏双鹤图》,两边楹联“潜口苔痕上阶绿”“蓝墙草色入帘青”。书房的格子窗前几株秀逸的翠竹,衬托得书房宁静雅致。
小时候常见读过私塾的爷爷坐在书房里用家乡土语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读着古书,我们几个孙辈很好奇,常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向里张望,并笑得前仰后合,爷爷很专注,好像并不在意我们的喧哗,当我们的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个角度,桌上的那些泛黄的旧书将我们带进了一个古老而新鲜的遐想空间。爷爷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早年在通州(南通)做过十几年账房先生,左右手都能飞快地打一手漂亮的算盘。现在想来,我这个学财会专业的也自愧弗如。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左邻右舍会请爷爷写字,那如蛟龙击水的字使有些灰暗的旧屋大放光明。爷爷对我们的教育也是旧式的就像他读着的那些旧书,说什么我们是书香门第,上代有人中了进士,做了知府,让我们几代人栖居的“蓝墙”就是那位祖先所建,先人的传统不能丢,又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等等,我们几个抬起小头茫然地望望已斑驳的旧墙,不懂爷爷说的话,只觉得墙上的古旧花纹更好看些,但爷爷说那上面也有老祖宗的遗风,爷爷的话仍是不懂,但“蓝墙”的翰墨书香还是以特有的方式在我们童年的年轮上刻下了印痕。
很多人说“蓝墙”有宝、有官帽、祖容、有大把大把抓的珍珠,还有堂前那只花插进去能鲜妍很长时间的古旧花瓶、书房中造型别致的‘镇尺’……我们没见过,(包括那幅消夏图),也就不会为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惋惜,那些“蓝墙”中欢乐的岁月才是我们心中的“宝”。
堂奶奶是我父亲的伯母,表妹是她的外孙女,几个月大一断乳就被她外婆带回“蓝墙”抚养。我们一起穿着娃娃衣长大,互相是对方的影子,堂奶奶自然是宠她的,常对我说“她是个客,要走的,你要让着她点”。其实是用不着我让的,乖巧伶俐的表妹总占强些,有时为跳皮筋的输赢、跳石子棋的出界或为争一个现在想来都会笑出眼泪的话题,反正她必须赢,否则她会一手撑一边门槛,不让我过两家厨房间的那道门。每天晚饭后,利索的堂奶奶早早收拾停当,总会夏天一把扇子冬天一个火熥,经常还揣一根紫铜色精致小巧的旱烟筒和一个同样精致小巧绣上花的旱烟荷包,挪着粽子式的小脚,下几级阶梯来我家厨房,她身后总跟着尾巴似的表妹,堂奶奶在凳子上坐定后,我母亲边做家务边和她聊天,堂奶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举止从容的,都是落落大方的,连她抽旱烟的时候都一样,当她将一撮旱烟在光滑圆润的烟嘴里按定后,我和表妹两张小嘴一起去吹燃烟的火纸煤,堂奶奶笑着说:“看,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眼泪没干又粘在一起了。”母亲就夸表妹,这孩子好,没“淀”心。火光一闪一闪的,将堂奶奶的脸衬得很神秘。 “噗”, 她吹掉烟嘴中燃过的烟灰,也将她满肚子的陈年趣事吐给我们。
母亲那时年轻,担水时连带堂奶奶的水缸也担满了,老人头疼脑热时,母亲会急着去请医生,(堂奶奶子女都在外面工作),还总忘不了端个搪瓷缸去牌楼下的那家祖传馄饨铺。一揭开瓷缸盖子,香味直往脸上扑,那手擀的薄如蝉翼似的面皮里隐隐透出粉红色的精肉,浮在洒着葱花的汤上,堂奶奶总会留几只给表妹,多年后,表妹说那是在“蓝墙”里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那时真馋,连一滴汤都舔干。
白天大人们总很忙碌,我和表妹就会偷空溜进厨房后面的小院里,几畦菜地间的花红树上挂着一个个清翠欲滴的小果子,我们会配合默契地去摇那棵那时看来很高的树,直到树上那惹眼的果子噼噼啪啪往下掉,我们捡了就跑,但这样的欢乐没持续多久,读三年级时,表妹被她父母带回了家。
表妹走了,很长时间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总是加快脚步急匆匆地穿过那条长长空空的豆腐巷,再也没心思去闻那豆腐花的香味,怕少有阳光的阴戚戚的巷内冷不防冒出的一声咳嗽或窜出一只大黄狗,会平白无故吓了自己;表妹走了,那段时光都是空落落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满,我再也没去摇过后院的那棵花红树,表妹走了才第一次觉得吵吵嚷嚷的表妹和安安静静的我是如此协调。
小学毕业后,我也去了外地求学,初三时我正为紧张的中考做准备,一天突然接到表妹的来信,拆开一看,几行熟悉又陌生的字迫不及待地跳到眼前“小燕:几年不见,你一定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吧?真奇怪,这几年,我们竟能保持沉默……”活泼伶俐的表妹就从字里行间跳到了眼前,一瞬间:蓝墙、父母、花红树、爷爷读的泛黄的古书、还有堂奶奶的旱烟袋……一齐随着跳到眼前,填满那段空了的时光。表妹的信将时空阻断的一切都链接了起来,也许这一切本来就没有断裂过,因为我从没听见过折断的声音。
又过了些年,已成了医学院教授的表妹回到“蓝墙”,我也回到“蓝墙”,成年的表妹戴着眼镜,小时候的刘海被岁月的梳子往后梳起,露出和堂奶奶一样明朗的额头,她一把搂过我,好像我们从来就没分开过。我们一齐眼睛湿湿地打量小时候住过的宅院,觉得“蓝墙”留给了我们很多,但又像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
“蓝墙”只是一座老房子,一座蓝色的老房子。
标题题字:任玉岭(著名书法家)
摄影图片:吴乐农(中摄协会员)
配乐朗诵:刘纯柔( 播音主持专业)
文创设计:神兽工作室
策划:胡青丝
制作:胡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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