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嫌疑犯”的抗争

 作者(前左一)与知青伙伴在内蒙古草原

“嫌疑犯”的抗争李南飞

“批林批孔运动”后期,内蒙建设兵团某些干部整肃所谓“反革命分子”, 我们不幸被波及。一连因领导失误出了纰漏,担任班、排长的北京知青对他们提了意见。本来事很小,不料捅了马蜂窝!有人这样“推理”:“北京那么好,这些家伙偏跑到草原来,会不会有什么企图?!”于是我们就成了“嫌疑分子”。一次平平常常的民主会被诽谤成“有组织的反党活动”,再一查档案,七班长的父亲有“历史问题”,于是立刻撤消我的班长职务,“流放”到离连部最远的地方,交由贫下中牧“监督改造”。


团部基建连有几个班长是从我们分场调过去的北京知青,其中两位的家庭背景与本人相似,也属于“黑五类子弟”。哥儿俩“不识时务”,为一连知青鸣不平,结果“自投罗网”,也被隔离到团部东南一个偏僻的,供开山人歇脚的窝棚里。


几位女知青去探望他们,这样描述现场的情景:窝棚里黑呼呼的,棚顶淅淅沥沥漏着雨,屋内地上积着水,脏水上漂着拖鞋,衣衫褴褛的二位正蜷缩在用木头钉制的简易床上,借着昏暗的烛光,一位在读古诗,一位在攻高等数学……(20年后,前一位成了某大学中文系教授,后一位当上美国硅谷的博士。)


我所住的牧民家非常偏僻,消息闭塞,我离开连部之后北京知青继续挨整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后来牧业副连长命我重新担任马倌,于是才有了自由走动的机会。这一天,因为要去团部西南的罕乌拉公社索要一匹马,路经连部和团部,正好看望一下哥们弟兄。

北京知青合影,后排左2是本文作者

我拎着套马竿一路小跑,赶到连部时天色已晚,收工的战士们看见老班长来了,远远地摆手打招呼,但是不敢公开过来迎接我这个“反革命嫌疑犯”。


我在连部旁边的老乡家歇脚、喝茶,一个胆大的战士偷偷跑来告诉我:知青老Z(赤脚医生)被停职,编入班里劳动改造;文书L(女知青)被关在连部,每天被迫交代与老Z“搞对象的问题”;连里整北京知青,战士们敢怒不敢言;最近连长也和指导员老干仗……


我听后什么也没说,让战士赶快悄悄溜回营房别让人看见,回去后代我向老Z问好。


喝茶间,老乡的话验证了战士的说辞。老乡们对现役军人整知青大惑不解:“知青都二十五、六了,谈个恋爱犯什么法?!”我心里明白,一定是上次提意见惹的祸,时任文书的L将事情投诉到团部,连里举证不出北京知青“反革命活动”的证据,倒让自己的丑闻在团里曝了光,如今事情闹大难以收场,追查所谓“作风问题”不过是找茬报复并试图借坡下驴的把戏。


朗朗乾坤,小小连部竟敢私自关人,太无法无天了!我怒不可遏,不信这个世界不能讲正义,于是决定闯连部,去看望 L。


我牵着马径直来到连部办公室,把马栓在屋外,套马竿戳在门口,看到墙角有几个战士正探头探脑地观望。


我大咧咧地敲响连部的门,经准许走进办公室。连长不在,指导员见到我显得很紧张,尴尬地打招呼,问我来连部干什么?我告诉他,我找马路过连部,想看望一下L,他见我满脸怒气,结结巴巴没有正面回答“行”还是“不行”。


我知道L就关在隔壁的卫生员房间里。既然他没说“不行”,我转身就去敲“禁闭”室的门,开门出来的是女卫生员,一见是我赶忙回身关门不让进。我判明没有其他不方便因素后,就在过道里冲着连部办公室大声发问“有谁命令不许探视吗?”没人回答!指导员缩在屋子里,正急着打电话请示团部呢。


既然没有命令不许探视,那我就不是公开抗命!决心下定,一个女卫生员哪能拦得住我?肩膀上加了点力,一下就把她撞到边上,随后抬脚一踹,“咣”的一声,禁闭室的门大开。


事后听战士说,门当时是关着的,我那一脚踹豁了合页,门被反方向踹开,不过盛怒之下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知道整整一排房子,除了指导员在打电话,其他人好象都没了。


进屋后我见到L,她靠窗坐在炕上,显得非常憔悴,见到我很高兴。她告诉我,自己已经多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闭眼,觉得到处是妖魔鬼怪,都要害我”。她那时的精神状况和我哥哥被整成精神分裂症的初期一模一样,我尽力地劝她:没做亏心事不要害怕,牧民、知青、战士都关心着你呢,“你自己一定要坚强,眼前的事情很快会过去!”聊了约半个小时,见她情绪好转我就告辞了(20年之后L荣任中国银行高级专员)。


禁闭室的门一直大开着,指导员正在办公室等我,可能有上级撑腰胆气壮了些:“李南飞,我告诉你,你是团里挂了号的。你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你的行踪必须随时汇报,接受监督!”


“报告指导员,我的马群在几十里外,我今夜就去找。具体跑到哪儿我也不清楚,你不放心就跟我去。要不,我今晚就睡你这儿不走了…… 不过,马群丢了你可得负责!”


指导员一听,又赶快摇电话请示团部,然后一本正经地命令我:“一定要抓革命促生产!你必须负责把马群放好,你自己就赶快去吧!”


我咧嘴笑了笑,出连部翻身上马,在夜幕中直奔团部,去看望基建连的弟兄们。


我骑着马闯进基建连驻地,指名要找北京知青。此时知青“过客”恰好在战士宿舍里,有个战士热情地引我去见他,另外则有战士赶快去连部报告。


进到战士宿舍,几名战士热情地给我倒水喝、找干粮吃,趴着窗户往里看的战士很多。


“同是天涯沦落人”,此刻坐在同一个炕上。短短几个月,各位脸上都现出疲惫和憔悴,眼神里或多或少显露出伤感。“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心照不宣,我简略地告诉他们,刚才见过L,她身体尚好,暂且无碍,不必挂念。为避免无事生非,互道“珍重”之后我就告辞了。


即便这样,我的这次探视也被定性为“反革命串联”,被某参谋长亲自过问。不过事后一直没有追查我,甚至在一连连部的“造反”行动也没有被秋后算账。那时我归牧业连长(蒙族)指挥,在草原上到处跑,他们想找我也不容易。

多年后与战士们在呼和浩特聚会,说起这段往事,有战士告诉我,“你那天把指导员气得直哆嗦!”连长回来了解完情况什么也没说。有人曾问连长,“北京知青里最敢折腾的是七班长,你怎么不整他?”连长:“废话,咱们连离团部那么远,他骑马骑得那么好,万一在半路上截我,你们谁能保护我?”


不久,一连在编战士全部被调往呼和浩特,北京知青也得走。我被迫移交马群,非常不情愿地收拾好行装。但是我们不愿意走,不愿意继续受这样的“领导”,于是赶在临行前全体出动,越级求见师政委,强烈要求把北京知青留在牧场,几番努力之后师部批准了我们的请求。


老一连调走,追查“反革命集团”的事情便不了了之。

作者(前左)穿的就是那次“造反”时的衣服。

窗外晃动的人影

每次出差呼和浩特,只要时间安排得开,我都要去看望当年的一连战士。


90年代第一次去青城时,听说老班长来了,老一连的战士临时搞了个小型聚会。地点在一个僻静的小饭馆,家常便饭,但包间大,叙旧方便。由于不是周末,有些人遗憾来不了,只能打电话问候。傍晚时分,赶来的有八九个人,男女都有,战友相见,亲热得很。


兵团创业的头几年,连队生活很苦,战士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血汗凝结的友谊自然更深厚。转眼离别了二十年了,当年十几、二十岁的战士,现在都是四十出头的孩子爹、妈了,不过,这次他们没有带孩子来,在老班长面前无拘无束。打开话匣子之后,大家沉浸在对青春的回忆里,说的、叫的、哭的、笑的,什么都有,又都变成了孩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七嘴八舌,一幕幕往事全都活灵活现地勾画了出来……

1996年去呼市,我在战士家里做客时的留影。战友聚会,由衷地开心!


夜幕降临,谈兴正浓时,我发觉窗外有个人影来回晃动了几次,却一直没有敲门进来,遂让我的后任七班长DS出去看看。


过了七、八分钟,DS进屋把我叫出去,在屋外不大明亮的灯光下我认出了来人,她是当年整北京知青有功,后被提拔为排长的RG。


RG的个子不高,仍然清瘦,头发稀疏,皱纹镌刻在脸上,象个小老太太。她看了我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微低着头,啜啜地说:“二十年了,我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当年的我,错了,……我一直想见到你们,当面道歉,我对不起你们!”


(画外音:)她在兵团时经常躲在老Z的窗户下,偷听知青的言论,就连Z 与L 谈恋爱,也在她的监听之中,然后详细报告给连长和指导员。 


她仍然不抬头,只顾匆匆地叙述:“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尤其当你救了我之后,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画外音:)她当排长后干活一向身先士卒,有一天盖棚圈,一根檩木掉下来,正巧砸在她的天灵盖上,顿时不醒人事。有战士悄悄地骂:这是老天报应,做坏事不得好报,活该!


我当时已被撤职,戴着“反革命嫌疑犯”的帽子,临时在连队管牧业仓库。半夜,她的伤情加重,连队军医亲自到我蜗居的仓库里,请我赶快去团部搬救兵,至少要把几种抢救药以最快速度从团卫生所里取回来。


我听说挨砸的是这家伙,起初有些幸灾乐祸,可又一想,她毕竟是名年轻的战士,受了蛊惑而已,只要她良心未泯,最终会明白事理的,以后好好做人就行了!人命关天,我没有推辞,匆匆骑上一匹快马,深更半夜飞奔团部。完成任务后,马被我骑得浑身水洗一般,鼻子里往外喷着血沫……还好,因抢救及时,天亮后RG苏醒了。


“我、我……我对不起你们,请你对 Z 、L说,我对不起他们!”越来越激动的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直视着我,泪水挂满面颊,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的忏悔是虔诚的,是一种经历良心谴责与情感煎熬之后,发自肺腑的忏悔。我邀她进屋坐坐,但她执意不肯,仍然紧紧握着我的手,再三再四地道谢,再三再四地托我向北京知青问好……然后,她匆匆告辞。


回到屋里,刚才发生的一幕,令所有人感慨。听说RG自从那次受伤抢救过来之后变了不少。兵团解散后的许多年里,她的奋斗之路一直坎坎坷坷,好不容易才挺过来。房间里谈论的话题,自然地转到当年北京知青与战士们的友谊。战士们如数家珍般地道出知青班排长们曾经如何关怀他们,曾经如何教育他们,曾经如何让他们感动万分的。.我听着,想着,感慨那些区区小事,竟然对他们产生过那么大的作用。


我醉了,准确地说,是我的心醉了,完全醉倒在战士们浓浓的情谊之中。在醉意朦胧之中,那个曾在窗外灯光里晃动的人影,也逐渐变得清晰、挺拔了。我愿诚挚地向她祝福,祝她顺利地走完今后的人生路。

2006年作者(左3)与部分一连战士在土默特旗留影。

作者简介

李南飞,北京知青。笔名埂上草。1947年生于四川乐山,1967年北京四中高中毕业后赴内蒙牧区插队,1978年从草原考入北方交通大学内燃机车专业。现为退休工程师,在机电一体化产品的研制方面小有建树,拥有两项国家专利。国家注册的质量管理体系高级审核员。 

来源:南加知青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推荐阅读

李南飞:永远的怀念

李南飞:曲折艰难的高考之路

李南飞:牛的故事李南飞:羊追狼的故事 、“ 下包” 放“萨和”李南飞:住进牧民家

精选知青青春回忆文章(422篇)

精选后知青时代文章(252篇)

精选知青关注文章(335篇)

精选知青影视、纪录片(200余部)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