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航:难忘山村那盏灯、圩乡的水妹子
1972年冬天,一个多雪的冬天。
知青时代的刘晓航(右2)
我们一个大队原先30多位知青,在前几批招工中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我和邻队的大曹,小潘因家庭出身不好,成了没人要的“豆腐渣”。三个人没有回城过年,挤在我那间四处透风的茅屋里,吃了一顿“惨淡”的年饭。正月初六,就往青弋江上游大切岭引水工地赶,在那儿不仅工分高,而且是集体生活,自己不用烧三顿饭。
那天上午我们挑着铺盖,一袋米、一罐咸菜就上路,百十里路程,工程会战指挥部要求我们第一批民工必须在初七上午赶到,参加会战开工典礼。
傍晚从马头林场摆渡过江,经当地人指点,翻山抄小路走。不料,半途中竟迷了路,越走越远,天又飘起雪花来,一会儿我们的头发和上衣便淋湿了,天色渐黑,脚下是一条羊肠小道,四周没有人家,看不见一星灯火,一缕炊烟,我们又饥又乏,只得继续往前走。翻过一座山,眼前陡地闪现几点灯火,一阵犬吠,前面果然是一个村庄,我们欢呼起来。
这是一个只有10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山林寂静,随着犬吠,一户户人家打开门,惊悚地望着我们三个陌生人。一问才知,我们走错了方向,要朝西南拐才能上大道。
眼下首先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在这陌生的山村,该找谁?在当时广大知青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知青来了,不论是否认识,都要招待一顿饭。但是这个僻远的小山村会有知青吗?于是不存希望地向村里人打听,他们说:“有,还剩一个,”我们放心了,立刻就有几个年轻人为我们引路去寻那位知青。
这是村后紧挨着牛栏的茅棚,没有土墙,仅以玉米秕糊泥搭成的“墙体”,几棵杉木撑起一个茅草屋顶,门也是毛竹编的。我轻轻地叩门,屋里传出一个女人警觉的声音:“谁?”,我大声说:“我们是迷了路的知青,”一阵沉默,接着几束微弱的灯光从墙缝隙透泄出来,挪动沉重物体的声音,门终于打开了,站着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比我们年长的女知青!
她手中举着一盏小马灯,她睡意惺忪,表情惊恐。在灯光下可见,她有一张秀气的脸蛋儿,一双乌黑的眸子流露着忧郁,她蓄着短发,体态丰满,棉袄外是一件湖蓝色的罩衫,这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女知青。
我们自报了家门,她也作了自我介绍,原来还是老乡,她姓黄,67届高中生,她的母校与我们学校相邻,陌生的我们立刻有了一种亲近感。她请我们进屋,让我们脱下淋湿的上衣,立即在土灶上为我们煮饭、烧水、烘衣衫。我打量这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茅屋,只有一床一柜一凳,床头放着一摞书,还有一本《外国民歌200首》。
灶膛吐出的火舌映红了她那张秀气的脸,兴许是我们的来临,她那双忧愁的眸子扑闪着一种“风雨故人来”的欣喜。一刻,大米饭的香味从灶上飘来,下饭的菜是一大碗蒸鸡蛋和一碗炒咸菜,这时一位大娘又送来一碗家制的霉豆腐。饥肠辘辘的我们,毫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将饭菜吃得尽光,连锅底焦黄的锅巴也铲起来吃了。
她象一位慈爱的亲姐姐,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满意地笑了。接着,她又烧了一大锅烧水,让我们烫脚,走了一天的路,而且还要继续赶路,我们不知如何感激她才好,这是一种只能从母亲那儿能获得的温暖。
那位送菜的大娘在一旁抹着眼泪:“伢们造孽,饥一餐饱一顿,深更半夜还要赶路,叫爹娘怎么放心?”就着跳跃的灯火,我们叙述起各自的遭遇来,原来,这位大姐和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1968年冬,她和同班的三位女生被安置到这个偏僻的山村插队,前年两个招工回城,另一个因心脏病费了不少周折,办理病退回了城,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父亲是师范学院的教授,因为历史问题在文革中批斗受尽折磨,在“牛棚”里自杀了,她因为家庭问题,历次招工都没她的份,因为心情不好,没有回家过春节。除了白天出工,晚上就守着这茅棚,用那只沉重的旧木柜抵住门,一早一晚担惊受怕。
她凄楚地说:“一看到你们,我就想到远在广德插队的弟弟”,“看不到希望在哪儿,也许我要在这小山村呆一辈子。”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告诉我们只有读书,才给她乐趣,使她眼前豁亮。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一本本书:《红与黑》、《傲慢与偏见》、《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简直是一堆瑰宝,使我们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另一个乐趣便是唱歌,尤其是风格沉郁的俄罗斯民歌,在我们的央求下,她唱了《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遥远的前方
我要沿着这条崎岖的小路
跟随爱人去远方……
她的歌声甜润而悲伤,柔弱处象风中的芦苇,舒展处象林中飘落的树叶,奔放处象阳光下流淌的江河水……
她柔美的歌声,高雅的气质与这简陋的茅棚、偏僻的山村极不和谐,我心中涌起一种社会弃儿般的屈辱和悲凉,为她的身世,为她没有爱情,没有欢乐的现状,和她和我们一样的命运。
我们还要继续赶路,必须在天明时赶到大切岭工地。我们向她告辞,她不容我们说感谢的话,“我们都是知青,这就够了!”
雪已停了,泥泞的山路一步一滑,她举着小马灯在前面引路,一直把我们送到分叉的路口。当我们挑起担子,向她挥手呼喊道:“再见了,大姐!”她竟放声大哭起来,小马灯在她手中颤悠悠地抖动,从不落泪的我们也掩面相泣。我们走了很远,回头一看那盏小马灯的灯光依旧微弱可见。
几十年过去,我心中难以忘怀这盏山村的小马灯。
素昧平生的大姐,现在你在哪儿呢?
我想你现一定有了理想的工作,幸福的家庭,可爱的孩子。
你还记得那个冬夜,在那寂静的小山村,我们这三个匆匆的“过客”?
1968年初冬,命运将我驱赶到皖南青弋江畔的南湾插队,这个地处圩乡的村庄,人多田少,农家土墙低檐的茅草屋一户挨着一户,整日里喧闹着鸡鸣犬吠。但人们的生活很穷,一个工仅值4角钱。
插队的第二天,生产队长根火就给我和陶海定了个6分工, 和妇女们一样。第三天他便让我们跟“半边天”们在一起锄麦草。于是大嫂大婶们干活时便有了鲜活的话茬。张大婶说:“城里伢,身子骨软,干活可不要拼命,”李二嫂说:“想不想家,爹妈牵挂你们哩”,我说:“只要大伙对我们好,就不想家。”方家媳妇说:“不想是假,让大嫂给你们说个媳妇,要得不?”“南湾的水甜,南湾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标致”,有人插上一句,惹得那些15、16岁的小姑娘们嘻嘻地笑。张大婶嗔她们:“笑什么,城里伢斯文,也轮不到你们,你们都有婆家罗”,我们低头锄地不去理睬,只有陶海腆着脸说:“我等你们家姑娘长大了再说”。妇女们一阵哄笑:“死小陶,讲疯话。”
大伙说笑时,只有水妹子一言不发,她是队长根火的女儿,刚16岁,是家里的老大,尚未定婆家,根火任媒婆踏破门槛也不松口,要她帮衬家庭,她还有4个弟妹。水妹子皮肤黝黑, 鼻子眉毛长得都是地方,一双乌黑的眸子,象两颗熟透了的桑椹。她听我们说话,从不插嘴,她站的地方离我们很远,总让人感到她的身影很近,隐约觉得她的目光始终逗留在我们的周围。
水妹子家离我们知青点很近,每天出工前,在我们屋前总能听到一声悠长的吆喝:“出工罗”,那准是水妹子的嗓子。我们用的农具虽是新的,但并不好使,每当锄头楔子脱落,镰刀柄松动,水妹子就主动跑来,她一动手,三下两下就修好了,还挺好使。歇工时,水妹子也常来串门,有时是来借书。她高小毕业,很爱看“红岩”、“林海雪原”这类小说,有时送菜给我们;几棵白菜、半筐豆荚、或者是一碗咸菜。吃饭的时候,她端个饭碗串门,饭碗里的菜总是堆得高高的,象辣椒茄子、咸鱼虾米,用香油炒的,她毫不吝啬地将菜布给我们,因此我们总盼水妹子来。每年过完春节,回乡时,我们也不忘送点小礼品算是回报她,一块香皂、两节电池、几张样板戏的宣传画。
一个冬夜,我们在油灯下写信,以打发晚间的寂寞。水妹子和她妹妹来串门,她一边纳鞋底,一边瞅着我写信,好奇地问:“给谁写信?”我逗她说:“给对象呗”,她扑闪着大眼睛,头微微一晃,表示不信。我就读信给她听:“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好,活虽苦,但饭还能吃饱......只是,这里洗澡不便,镇上又没开澡堂......,”她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是写给爹妈的吧”,接着依旧在灯下纳鞋底。南湾的姑娘们都擅长女红,不仅会做鞋,她们缝的鞋垫,简直是工艺品。
一天,水妹子忽然来了说:“有澡洗了,你们快去吧,水都烧热了。”望着屋外的冰天雪地,我们将信将疑,她领我们走进一间小草屋,原来这是乡下的澡锅,灶口在屋外,柴禾在灶堂里噼啪炸响,屋内热气腾腾,俨然似一浴池。洗一回澡可不容易,要挑好几担水,烧几大捆柴,历来是生产队用公费办的“公益事业”。这几天,队里的劳动力都下湖挑圩去了,她和村里几位姐妹搬来自家几捆柴,几个枯树兜,为我们知青烧热了这口浴锅。我们要感谢她,水妹子却说:“水快凉了,我去添柴”。
三年后的春天,我和陶海终于招工上调了,队长根火和水妹子一直把我们送到江边小轮码头,当小轮船鸣笛离岸时,水妹子又递来一个蓝头巾扎的小包,里面盛着的全是煮熟的鸡蛋,还有两双她亲手挑绣的鞋垫,蓝色的鞋垫上还用红丝线绣着几朵梅花,被感动的我们只能隔着一江春水向她挥动手中的大草帽。
20多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忘记南湾村,那一方水土曾养育了我们;我没有忘记水妹子那双清澈乌黑得象桑椹的眸子。在那些艰难的年月里,她和乡亲们曾给予我们人世间难得的善良、温暖和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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