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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旧闻录 · 告状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大荒旧闻录 · 告状记作者:关文杰

我去佳木斯了,那可真是这一带的大城市呀,繁花似锦的,在我眼里。离开北京太久了,看到高楼大厦都不适应了。

虽然这是一趟负重之旅——我买了四个大号铁皮水桶、一大包各种调料、几把勺子铲子笊篱什么的炊具。看着不多,要说也没多沉,可那都要我自己扛回连队呀。


不管怎么说,好久没闻到城市的味道了,看着滚滚的松花江,江面上不时驶过的汽艇帆船,江桥上隆隆驶过的火车,都让我激动万分。这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呀,我在连里感受的都是村里的气息,与几十年前并无太大的差别。 


这是我当上士以来,也是我下乡以来第一次进城。 

到了佳木斯,我先到刘英俊墓前照了相,横的一张,竖的一张,一是对英雄的敬仰。二是好久没照相了,逮着机会赶紧多拍几张。


然后就是大吃一顿,今天还能能记得的就是点了个“摊黄菜”,也就是摊鸡蛋,酥白肉,就是炸肥肉。别看没啥新鲜的,当时吃起来那就是御膳啊。


吃饱了喝足了,我又去洗了个澡。到兵团快两年了,基本上保持了兵团战士的传统,“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搓,星期日休息”的习惯,还没洗过真正意义上的澡呢。


昏暗的浴池里,弥漫着水蒸汽和人体搓洗下来的污物混合的特有的味道。这可不像北京和平里浴池,还有张床,有个茶几,衣服可以放到自己专属的橱柜里锁上。你要是手头宽裕,还可以要壶茶。雪白的细瓷茶壶茶杯,看上去就那么干净,不由得你不来一壶,续水还不要钱。只要你招呼一声,那个有着严重疝气的老头就会把茶送到你的床前。


当然,你要是来的不是时候,没有床了,要么你多花两毛多钱要个单间,要么你就“脱筐”,就是把衣服放在大筐里,没有床,洗完了走人。

佳木斯澡堂的规矩是,你脱下衣服后卷成卷,用自己的腰带捆上。交给服务员后。服务员会用一个头上边带铁钩的长杆,把你的衣服卷挂在天花板上。一进浴池,你就会看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满屋顶琳琅满目的衣服卷,有的围脖裤腿没卷好的,还会长长地垂下来,像挂在树上的幡儿,很是不雅。


这是我今生仅见的情景,至今难忘。


洗的干干净净的,我得去采购了。记得一小插曲,我在买水桶的时候一下拿不准买多大的了。谁知道平时看上去差不多的水桶,原来还分各种尺寸,虽说每天都用水桶,可是一到商店,大大小小的水桶还真是一下分不出个所以然了。 


于是,就想打电话回连问问。找到商店的办公室借电话,人家还真不错,把电话给我了,三老大姐或者大妈盯着我打电话。

也是该着露怯,兵团的电话都是手摇电话,按着插簧摇摇柄,用了很久就习惯了。我拿起电话,习惯性地按着拨簧就开始拨号。


大姐看到了就笑话我,说“你那能打出去吗?手得松开呀!”


旁边另一位大妈说了“乡下人都这样,屯迷糊打电话就得按着。”


你看,一不留神,我成屯迷糊了。


澡也洗了,屯迷糊也当了,事情到此本来就完了,剩下的就是我扛着那些采购的东西,长途跋涉,累个半死,好歹把炊具扛回了连队,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问题就出在我在错误的日子、买了张错误的车次、上了错误的车厢、赶上了错误的座号上了。 

我上车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车上人不多,车厢挺空的。叮里咣当,我扛着水桶、拎着炊具、挂着调料的总算上车安顿下来了,看着整齐的站台,就要离开美丽的佳木斯了,竟然还有几分依依不舍。


就要开车的时候,我这个车厢上来一群军人,都是现役军人,这些军人各个军装帽徽鲜亮。十几个人鱼贯进入车厢,一位老者在先,但其他人都会不时地过来,围着这年长者转。


没走几步,那年长者走到我这排站下了,就坐在了我的对面。还没坐稳,就不时地有人在低声地与他耳语,看上去是向他请示汇报啥的。


这些人腰里鼓鼓的,枪绳不时被甩出衣襟。我也是小江湖了,一看这老者就是个当官的,估计还不会很小,要不不会有这么多随从。


咱可不敢、也不愿巴结当官的,装作没看见,我扭头看着窗外的秋景,任那些当兵的汇报吧。 


“小同志,你这是上哪呀?”稍倾,可能是属下汇报完了,那老军人开始和我说话了。 


“到佳木斯出差去了。您呢?”我反问。特意说到是“出差”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是盲流。 


“我们也是出差,到新华。”老头看上去挺随和“听口音你是北京人?是知青吗?”老军人问。 


“是呀,您眼力不错。”老头眼神不错,一下就看出我是北京知青了。 


这之后我们就开聊了,老头挺健谈的,从我是北京哪个学校的、多大了、家长是干啥的、哪个团的、哪个连队的、干活累不、生活能否适应……问了一大堆,话里话外对兵团很是熟悉。 

此刻,我已经大概知道这位该是兵团的领导,起码是师以上军官,肯定不是二师的,因为他说从新华还要去宝泉岭,那是我们二师师部。


这人肯定还是个老革命,估计还打过仗。因为我说我们经常紧急集合,每人拿个棍子上山,假模假式的搜山抓特务。这样不但影响休息,忙乎半夜,天亮了还要下地干活,累得半死的事后,他说:我刚当兵时也拿个大棒子。说完自己还笑了半天。


这人一没了距离,说话就容易走板。


说实在的,我多少也有点成心告状:那毫无意义的半夜里的紧急集合、不让睡觉去听指导员讲空洞的政治报告、放着机械不用,让我们高喊“小镰刀战胜机械化”在大田里拼命、为了省粮食我们吃捂了的棒子面、瞎指挥修建的水利工程变成了一条条干沟子……我是想到哪说到哪。

也是我这人肚里憋不住话,也是那个时代真是缺少这样的下情上达的渠道,趁这机会还不赶紧给那些瞎指挥的人上上眼药?反正老头也不认识我。


我说得很投入,那都是咱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啊,不编不造,实事求是。那时候哪里知道江湖险恶呢,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老头听得挺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还不时问这问那的。


留了个心眼,车快到新华时,我不想在团部和老头一同下车。我估计团里一定会有人来接车的,那样会被来迎接的团首长看见,那岂不暴露了我和首长同车的行踪了——新华车站很小,最多算五等站,谁下车那可是一览无余的。 


我决定提前一站在鹤立下车。从鹤立回连队,虽说比新华要多走几公里,但鹤立是林业局的地盘,进山拉木头的车多,进山的路正好经过八连附近,也许能搭上顺风车。


“你们连离团部有多远呀?”老军人问。 


“40里地吧。”我说。 


“那你这东西怎么办,有车吗,要不要送你一下?”他挺真诚地问。 


“不用了,我能行。”刚才那一通发泄痛快是痛快了,那不就是告状吗?我可不傻,还不赶快走,哪敢让他送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出了鹤立镇,路上都是泥,一步一滑。我索性脱了鞋,光着脚,扛着桶,拎着包,擦着汗。下雨路不好走,泥泞的路上连个车影也看不见,搭便车的可能完全没有了。


一路艰辛,我回到连队。


后来觉得,人在没指望的时候,忍耐力倒是可以发挥到极致,几十里地,负重前行,我也回来了。


到了宿舍,刚把湿透了的衣服换上,还没来得及躺下歇会,老姜进屋了。还是惯有的一脸神秘,依然是那么未卜先知的感觉“回来啦,路上碰上什么人啦?”


简直奇怪了,我刚进屋呀,他怎么……


还没来得及问老姜咋回事,“上士,指导员叫你,马上去”门外有人喊。


一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威胁利诱的谈话后,看着指导员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才知道,就在我筚路蓝缕走在泥路上的时候,团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团首长指示,按兵团首长要求,八连领导班子党支部一般人,要马上改进工作作风,求真务实,不搞花架子,爱护士兵(也就是知青),改善伙食,调整劳动与军训的关系,合理安排作训……


挨了顿狗屁呲,我才知道,火车上遇到的那个老头,是兵团首长段政委(也许是政治部主任,叫什么我记不清了)。


事后我也沒感到什么压力,据说是段政委专门指示过,要正确对待群众意见,不许打击报复,不许穿小鞋。


很久后才知道,小鞋还有“玻璃”的,哈哈。

不久我也不干上士了,再不久我又调到东大甸子住帐篷,修水利去了。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那里蚊虫铺天盖地,那里铺下就是水,那里的水是铁锈色的,那里的大土筐有二三百斤重……


如今段政委不知还健在否,如果还在,也不知道他还能记得不,1971年在列车上和一个小上士的偶遇。 


来源:伏尔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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