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父亲的荣与辱》《父亲的遗物》
我的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
我上小学前见到他的时候是不多的——他大部分日子不是家里的一口人,而是东北三省各建筑工地上的一名工人。东三省是新中国之重工业基地,建筑工人是“先遣军”。
那时的我便渐渐习惯了有父亲却不常见到父亲的童年。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父亲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三线建设去了,父亲报名随往。去与不去是自愿的,父亲愿去。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他觉得能在国家需要时积极响应号召,是无上之光荣。
父亲远赴外省之前,母亲与他几次发生口角——因为水泥。
当年的哈尔滨,除了道里、道外、南岗三处市中心区,大多数居民社区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的城市特征可言,多是一片片的泥草房,即黄泥脱坯所建,稻草为顶的一类房子。长江以北的中国农村,家家户户住的基本是那类房屋。而住在哈尔滨市那类房屋内的,大抵是1949年以前“闯关东”的农民——我的父亲也是。他们没钱在市中心买砖房,城市也没能力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他们只能自己动手解决,并且,也是买不起水泥和砖瓦的。所以,只得在经允许的地段自盖那类泥草房,形成了一片片当年的城中村。
那类房屋,每年都须用黄泥抹一层外墙。因为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起先的一层黄泥处处剥落,土坯墙体暴露出裂缝,如不再补一层泥,冬季必然挨冻。俗话说,“针尖大的缝隙斗大的风”啊。
为使黄泥不易剥落,人们想出了多种多样的和泥之法。普遍的经验,是将草绳头,破袋子、草帘子拆开,剪为等长的干草截搅入泥里——那个年代,除了市中心,农村进城的马车几乎随时随地可见,城里人只要留意,草绳破草袋子草帘子也几乎处处可以捡到。甚至,这一户城里人家可以向那一户城里人家借到铡刀。足见,某些所谓城里人家“城市化”的历史有多么短。他们转变身份之前,即将某些农具带入城里了,预见必会有用,也将完整的农村生活习惯带入了城里,如养鸡鸭,养猪。少数人家,虽已入城市户籍,却无工作,靠围一块地方养奶牛卖牛奶为生。像在农村时那样,以土坯盖房屋,以泥草维修房屋,对于他们是轻车熟路之事。对于我的父亲也是。
然而成为城里人后,毕竟会学到新的经验以使干后的墙泥结实——将炉灰拌入泥中,便是很城市化的法子。但一户人家烧一冬季的煤,其实煤灰多不到哪儿去,即使挺多也没处堆放,用时还需筛细,挺麻烦。所以,此法往往只在和泥抹内墙、炕面、窗台或锅台时才用。在当年,筛细的炉灰对于寻常百姓人家便如同水泥了。
记得有一年,一座炼铁厂搬迁了,引得许多人家的老人女人和孩子纷纷出动,带着破盆、破筐,推着小车争先恐后地前往。
去干什么呢?
原来铁厂的某处地方,遗留下了厚厚一层铁锈——聪明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将铁锈和到泥里,干后的泥面一定不容易裂,大约也比较能经得住水湿。事实果然如此,并且泥面呈褐色,也算美观。
我家住的虽然是当年的俄国难民遗留的小房屋,已有三十几年历史了,地基下沉,门窗歪斜,早已失去了原貌,比刚住几年的草坯房差多了。父亲早已开始用黄泥维修了。
某年父亲和泥抹房子时,母亲又一边帮他一边唠叨不休:“说过几次了,让你从工地上带回来点水泥,怎么就那么难?”
父亲那时每每板起脸训母亲:“再说多少次也白说!从工地上带回来点儿?说得好听,那不等于偷吗?水泥是建筑行业的宝贵物资,而我是谁?……”
母亲也每每顶他:“说来听听,你是谁?你不就是十七岁闯关东过来的山东农民的儿子梁秉奎吗?”
父亲则又不高兴又蛮自豪地说:“不错,那是从前的我,现在的我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中国领导阶级的一员!休想要我往家里带公家的东西,你那是怂恿我犯错误,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
“抹抹窗台、锅台、炕沿,那才能用多少水泥?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听起来就是歪理了呢?”——母亲光火了。
“我把咱家的窗台、锅台、炕沿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了,别人一眼不就看出来了吗?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如果谁一封信揭发到我们单位去,班长我还当得成吗?”——父亲也光火了。
“那就不当!不当又怎么了?我问你,那么个小破班长,不当又怎么了?”
母亲则将铁锨往泥堆上一插,赌气不帮他了。
为了修房屋时能否有点儿水泥,父母之间不止发生过一次口角。
当年我的立场是站在母亲一边的。我讨厌窗台、锅台、炕沿经常掉泥片儿的情形。依我想来,就是一次带回家一饭盒水泥,几次带回家的水泥,也够将我们的小家很主要的地方抹得美观一点儿了。当年我也挺轻蔑父亲将自己是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工人班长太当回事儿的心理。在这点上,我的一辈子与父亲的一辈子完全不同。父亲当他的班长一直当到“文革”开始那一年,以后不再是班长了,似乎是他心口永远的“痛”。而我这一辈子,从没在乎过当什么。不管当过什么,随时都可以平静对被“免去”的结果——只要还允许我写作。而今,连是否“允许”我继续写作都不在乎了。快七十岁的人了,爬格子爬了大半辈子了,一旦不“允许”了,不写就是了。
父亲去往大西南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又与他闹得很不愉快,还是因为水泥。
母亲一边替他收拾东西一边嘟哝:“说走就走,一走还去往那么老远的省份,把这么个破家丢给我和孩子,叫我们往后怎么办?你看这炕沿、窗台,还有外屋那……”
父亲打断道:“还有外屋那锅台是不是?你就别叨叨了,饶了我行不行?我还是那句话,占公家便宜的事我肯定不干,因为我是领导阶级一员,领导阶级得有领导阶级的样子!”
父母之间的不快,使父亲与我们临别前那一个晚上的家庭气氛沉闷又别扭。
我上初一那一年夏季,父亲自四川归来。他这一次探家历时六日,先要从大山里搭上顺路卡车到乐山,再从乐山乘长途公交至成都,而后乘列车至北京,从北京至哈尔滨。当年直达车每日一次,没赶上的话,只得等到第二天。如果还没买到票,还得再等一日。直达的票极难买到,父亲便索性一段段向北方转乘。因为根本无法确定到哈时间,父亲就没拍电报要家人去接他。
他是很突然地进入家门的,在晚饭后那会儿。当时家中有位邻居大婶与母亲唠嗑,不唯那大婶,母亲和我们几个儿女也讶然不已。他带回了太多东西,肩挎一截粗竹筒,一手拎一只大旅行袋,还背着一只不小的竹编背篓,很沉。我和哥哥帮他放下背篓,见他的蓝工作服背一片白,像是被面粉搞的。
母亲用扫炕笤帚替他扫时,邻居大婶惊诧地说:“唉呀妈呀,你家梁大哥太顾家了,还从四川那么远的地方往家里带东西啊!四川不是出水稻不出麦子的省份吗?”
父亲无言地笑笑,没解释什么。
等邻居大婶走了,父亲才说,背篓里那两个布袋子装的不是面,而是白灰和水泥。
母亲心疼地说:“你中魔了?那是非往家带不可的东西吗?”
父亲说:“是啊,我要了你的心愿,用水泥把咱家窗台、锅台、炕沿抹得光光溜溜的,再把咱家屋刷得白白的,也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干活的质量标准!”
母亲愣愣地看了父亲片刻,一转身,双手捂面无声而泣。
我们的家在父亲连续几天的劳累之下旧貌换新颜了。粗竹筒里装的是十来份奖状,都是晚报展开那么大幅的。花钱仔细得要命的父亲,居然舍得花钱买了十来个相框。当十来份奖状镶入框中,分两排挂在迎门墙上后,简直可以说很壮观,使我们的家蓬荜生辉了。
片警小龚叔叔来家里看父亲,而父亲去工友家尽自己的探家义务去了。小龚叔叔扫视两排奖状,正了正警帽,庄重地敬了个礼说:“向支援大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致敬!”
母亲将小龚叔叔的敬意告诉了父亲后,父亲红着脸笑了,笑得满脸灿烂辉煌……
我站在椅上打开吊柜寻找东西,蓦地看见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旧的。拉锁已经拉不严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虽然在吊柜里,竟也还是落了一层灰尘。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着它,像一条走失了多日又终于嗅着熟悉的气味儿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着主人……
那是父亲生前用的手拎包啊!
父亲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个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有时我会想到它在那儿。如同一个读书人有时会想到对自己影响特别大的某一部书在书架的第几排。更多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我会忘记它在那儿。忘记自己曾经是儿子的种种体会……
十余年中,我不只一次地打开过吊柜,也不只一次地看见过父亲的手拎包。但是却从没把它取下过。事实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伤。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现在,我几乎一向处在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实在缠绕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状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我每有逃避的企图……
然而这一次我的手却不禁地向父亲的遗物伸了过去。近年来我内心里常涌起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倾诉愿望。但是我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实也有此愿。这一种封闭在内心里的愿望,那一时刻使我对父亲的遗物备觉亲切。尽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亲的遗物而是父亲本人仍活着,我也断不会向父亲倾诉我人生的疲惫感。
我的手伸出又缩回,几经犹豫,最终还是把手拎包取了下来……
我并没打开它。
我认真仔细地把灰尘擦尽,转而腾出衣橱的一格,将它放入衣橱里了。我那么做时心情很内疚。因为那手拎包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该放在一处更适当的地方。而十余年中,它却一直被放在吊柜的一角。那绝不是该放一位父亲的遗物的地方。一个对自己父亲感情很深的儿子,也是不该让自己父亲的遗物落满了灰尘的啊!
我不必打开它,也知里面装的什么——一把刮胡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父亲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亲的络腮胡子很重,刮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父亲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约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宽了。因为父亲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亲的胡子又长得快,一个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十几年的岁月里,刀刃自然耗损明显。如今,连一些理发店里,也用起安全刀片来了。父亲那一把刮胡刀,接近于文物了……
手拎包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皮套,其内是父亲的印章。父亲一辈子只刻过那么一枚印章——木质的,比我用的钢笔的笔身粗不到哪儿去。父亲一生离不开那印章。是工人时每月领工资要用,退休后每三个月寄来一次退休金,六十余元,一年仅用数次……
一对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为父亲买的。父亲听我说是玉石的,虽然我强调我只花了五十元,父亲还是觉得那一对健身球特别宝贵似的。他只偶尔转在手里,之后立刻归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孙子小时候非要去玩,结果掉在阳台的水泥地摔裂了一条纹……
父亲当时心疼得直跺脚,连说:“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败家,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亲身证的影印件了。原件在办理死亡证明时被收缴注销了。我预先影印了,留做纪念。手拎包的里面儿,还有一层。那拉锁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夹层里。
除了以上东西,父亲这一位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没留下什么遗物了。仅有的这几件遗物中,健身球还是他的儿子给他买的。
手拎包的拉锁,父亲生前曾打算换过。但那要花三元多钱。花钱方面仔细了一辈子的父亲舍不得花三元多钱。父亲曾试图自己换,结果发现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线了,自己没换成。我曾给过父亲一只开什么会发的真皮的手拎包。父亲却将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来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没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装过任何东西……
梁晓声和父亲
他那只旧拎包夹层的拉锁却是好的。既然仍是好的,父亲就格外在意地保养它,方法是经常为它打蜡。父亲还往拉锁上安了一个纽扣那么大的小锁。因为那夹层里放过对父亲来说极重要的东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亲一生的积攒。他常说是为他的孙子我的儿子积攒的……
父亲逝前一个月,我为父亲买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约用了近三千元钱。我明知那绝不能治愈父亲的癌症,仅为我自己获得到一点儿做儿子的心理安慰罢了。父亲那一天状态很好,目光特别温柔地望着我笑了。
可母亲走到了父亲的病床边,满脸忧愁地说:“你有多少钱啊?买这种药能报销吗?你想把你那点儿稿费都花光呀?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不过了呀?……”
当时,已为父亲花了一万多元,父亲单位的效益不好,还一分钱也没给报销。母亲是知道这一点的。在已无药可医的丈夫和她的儿子之间,尤其当母亲看出我这个儿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延缓父亲的生命时,她的一种很大的忧虑便开始转向我这一方面了……
当我捧着药给父亲看,告诉父亲那药对治好父亲的病疗效多么显著时,却听母亲从旁说出那种话,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仰躺着已瘦得虚脱了的父亲低声说:“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听你妈的话,别浪费钱了……”
沉默片刻,又说:“儿子,我不怕死。”
再听了父亲的话,我心凄然。
那药是我求人写了条子,骑自行车到很远的医院去买回来的呀!进门后脸上的汗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呀……
结果我在父亲的病床边向母亲大声嚷嚷了起来……
“妈妈,你再说这种话,最好回哈尔滨算了!……”
我甚至对母亲说出了如此伤她老人家心的冷言冷语……
母亲是那么的忍辱负重。她默默地听我大声嚷嚷,一言不发。
而我却觉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坏了,还哭了……
母亲听我宣泄够了,离开了家,直至半夜十一点多才回家。如今想来,母亲也肯定是在外边的什么地方默默哭过的……
哦,上帝,上帝,我真该死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能以感动的心情去理解老母亲的话呢?我伤母亲的心竟怎么那么的近于冷酷呀?!
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回哈尔滨了……
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
母亲留下的遗物就更少了。我选了一条围脖和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围脖当年的冬季我一直围着,企图借以重温母子亲情。半导体收音机是我为母亲买的,现在给哥哥带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了。他也不听。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带回来,保存着。
我写字的房间里,挂着父亲的遗像——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须老人;书架上摆着父亲和我们兄弟四人一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合影,都穿着棉衣。
我们一家竟没有一张“全家福”。
在哈尔滨市的四弟家里,有我们年龄更小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时母亲才四十来岁,看上去还挺年轻……
梁晓声(左一)与妈妈、大哥及弟弟妹妹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儿子说:“你呀,你呀,几辈子人的福,全让你一个人享着了!”
现在上了高三的儿子,却从不认为他幸福。面临高考竞争的心理压力,使儿子过早地体会了人生的疲惫……
现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这个字了。
我也不怕死。
只是觉得,还有些亲情责任未尽周全。
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之存在的。
但有时也孩子气地想:倘若有冥间,那么岂不就省了投胎转世的麻烦,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儿子了吗?
那么我将再也不会伤父母的心了。
在我们这个阳世没尽到的孝,我就有机会在阴间弥补遗憾了。
阴间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么我愿在阴间做他们的老师。阴间一定没有升学竞争吧?那么孩子们和我双方的教与学一定是轻松快乐的。
希望父亲做一名老校工。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做得非常敬业。
我希望母亲为那阴间的学校养群鸡。母亲爱养鸡。我希望阴间的孩子们天天都有鸡蛋吃。
这想法其实并不使我悲观。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觉到某种乐观的呼唤。
故我又每每孩子气地在心里说:爸爸,妈妈,耐心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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