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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宇:鲁迅为什么极力反传统?

大家谈名师 大家谈C 2023-01-14


李新宇:生于1955年。曾任教于曲阜师范大学和吉林大学,现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同时涉及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撰有《帝国黄昏:大清帝国最后的一抹笑容和悲怆》、《大梦谁先觉:近代中国文化遗产发掘》、《走过荒原:1900年代中国文坛观察笔记》、《中国共和那一天:晚清民国变局真相》、《故园往事》、《鲁迅的选择》、《愧对鲁迅》、《叩问陈独秀》、《走进胡适》、《鲁迅经典语录》、《呐喊点评》、《中国当代诗歌潮流》等。主编《新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中国当代小说发展史》、《鲁迅大全集》全33卷(与鲁迅之子周海婴合作)等。




01
人们仍然在研究鲁迅,正如在学术园地一片荒芜的时候也仍然在大张旗鼓地研究他。
这是鲁迅的幸运,也是鲁迅的不幸。
告别20世纪80年代之后,对鲁迅的研究出现了这样一种新的现象:人们在努力寻找他与传统文化的联系,在他的身上找出儒家的血型,道家的毛发,墨家的头皮屑……
如果只是所谓学者们为了积攒评教授所需要的“成果”,我将不说什么。为寻找新的课题而走向偏僻的角落,有什么可指责的呢?既然鲁迅已经为人们提供了谋生的途径,梳理他的毛发也可以混碗饭吃,就应该让人们尽情地利用鲁迅。我想,这是合于鲁迅的人道精神的。一个人死了,仍然能够养活很多人,这是不应拒绝的。
然而,我痛苦于一些人让鲁迅与传统握手言和。鲁迅能够接受这些传统的文化大使对他实行的招安吗?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人在忙着安排。红地毯已经铺好,签字笔旁边是象征和平与友好的鲜花。在这里,鲁迅,这一传统的叛逆将与传统重归于好。
其实无须论证,任何人都无法拒绝传统的影响,或者说,无法拒绝对传统的承载。既然置身于某种传统之中,无论多么自觉的反叛,最终也只能是部分地挣脱。
认真想来,我也是一个反传统主义者。然而,我知道自己无法完全拒绝传统。正如我的先天获得一样,我的肤色是黄色的而没有办法变白,我的眼睛是黑色的而不是蓝色。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以此为骄傲,也不必以此为耻辱。但是,一些东西是没有能力改变,并非不改变就好。如果有可能,我倒真愿意获得白种人的头脑、黑种人的体魄。可惜我不能。
文化何尝不是如此。在鲁迅我的身上,当然能够找到道家、儒家、墨家以及中国传统中所有的“家”和算不上什么“家”的影响痕迹。的确如此,正如他们做的,即使文化启蒙的历史承担也可以解释为儒家传统知识分子的“以天下为己任”。那对儒家精神的批判体现的正是儒家精神。如此寻找传统,谁又不在传统的笼罩之下?我们都是用嘴吃饭,我们都是用腿走路,我们走路用两条腿而不是四条……
然而,鲁迅的努力是什么?是努力继承传统还是摆脱传统?可以肯定地说:是在挣脱,而决不是继承和发扬。
当鲁迅结束抄古碑的生活而走向新文化阵营的时候,一定能够意识到他所参与的反传统的行为将导致什么,大概也能够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但是,鲁迅和胡适、陈独秀们,都未必意识到他们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在他们身后的命运。进化论思想使他们很难想象在20世纪末的今天竟然有这么多人在指责他们的文化努力。当然,他们的行为是你已经领教过的,——对鲁迅的攻击不是从更进化的方面,而是从他们攻击的旧营垒中,尽管打着各式各样的新的旗号。
历史的悲剧不在于有那么多的人站在传统的立场上批判鲁迅,更可悲的是一些人为鲁迅反传统行为进行的辩解和辩护。我想,鲁迅如果活着,绝不愿意接受这种辩护。鲁迅大概又会说,攻击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貌似爱护和尊敬的辩护者。因为辩护者和攻击者的评价虽然不同,所持价值尺度却是相同的。鲁迅最痛恨的就是古已有之的老思路,然而,在一些人的充满敬意的解释中,鲁迅的伟大不过是传统的造就,虽然竭力反传统,却正因为对传统的继承才有光辉。
历史的发展历来如此,沉滓的泛起鲁迅早已见过,国粹家的嘲弄对鲁迅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然而,我想,鲁迅一定为爱他的人为他做这样的辩护而痛苦。
在以狗为最佳动物的国度里,为了给千里马争得一席之地,需要把马打扮成狗。说它如何善于守门,如何会摇尾巴,如何“汪!汪!”叫得十二分的好听,而不会提起它的昂首长嘶和奋蹄千里。
在以林妹妹为美人楷模的时代里,健康者如果要被承认,大概需要双手捧心,不停地咳嗽,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一些爱鲁迅的人正在如此打扮他。因此,我厌恶这些爱他的人,而宁愿赞赏鲁迅的敌人。那些从思想到感情都与鲁迅格格不入的人,那些对鲁迅怀恨在心而且永远对他如临大敌的人,那些怀着敌意挑剔鲁迅的人,笔下写出的倒往往是鲁迅的真实。
我不忍心看那些爱鲁迅的人为了给你争得一张入场券而如此打扮他。


02
据说鲁迅后来转变了。无论有什么样的转变,但最根本的东西没有转变,鲁迅的反传统没有转变。如果转变,鲁迅将不再是你。
转变意味着什么,就是转回到他所反对的文明中去吗?
读《二心集·沉滓的泛起》,首先不能忘记的是这一句:“在这‘国难声中’,恰如用棍子搅了一下停滞多年的池塘,各种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着筋斗漂上来,在水面上转一个身,来趁势显示自己的存在了。”鲁迅多么敏感!他死得太早,但是,他去的真是时候,否则,你看那泛起的沉滓吧!赵太爷们,阿Q们,表演得何等辉煌!
我理解关于《庄子》和《文选》的争论,其原因并不在别的,而在于鲁迅不满于文化上的后退,反感于保卫国粹的做法。这与鲁迅少读或不读中国书的立场是一致的。
鲁迅甚至厌恶那些一有挫折就叛离的人。他看不起那种一有小的成功或者小的挫折,就立即退回到大宅子里修破书、擦花瓶、读家谱的旧家子弟。他看不起任何苟活者的选择,更讨厌以面对现实的理由发出苟活的号召。
市民阶级是不同于农民的。或许有人对农民失望而将希望寄托于市民。因为他们比农民更先进,而且,他们都是多数,都是大众。但是,市民阶级怎么样?——“马将桌边,电灯代替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无线电播音所日日传播的,不往往是《狸猫换太子》、《玉堂春》、《谢谢毛毛雨》吗?”这是鲁迅的发现,文明,科学,在中国的土地上,一旦嫁接于传统文化,就是这样一种结果。
这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吗?我曾经兴奋于上海30年代曾经有过的辉煌。因为我曾经为不夜城的大上海转眼之间成为一个大村庄而黯然神伤。
然而,中国的现代化呵,即使是十里洋场,那现代的包装之下,原也不过如此。
先生,让我们还说什么?


03
在这个窗外飘雪的夜晚,鲁迅是否能告诉我:为什么极力反传统?
鲁迅之所以极力反对旧文化,大概原因复杂。但在各种原因之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看到了它“吃人”的本质。为了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必须掀翻这“吃人”的筵宴。
在与传统和一切过去的重负决裂的过程中,鲁迅是彻底的。在西方,包括一些人道主义者,在反抗社会压迫的时候都往往走向历史和过去,甚至回归自然。而鲁迅只有现在和未来,没有回头的路。人是喜欢回头的,尤其是前路艰难而且疲惫的时候,而鲁迅却堵住了一切走向过去的路。尽管知道前面是坟,也不给自己留下回去的路。
为何如此决绝?人是恋旧的,谁不留恋故园?
故园就是历史,就是所来之处。既然翻遍历史,在每一页上看到的都是吃人,既然故园就是那个吃人的世界,中国人就没有回去的路。
没有回去的路,就只有寻找新路。过去的历史不过是“两样时代”,那就只有去创造“第三样时代”。
所以,鲁迅以最坚决的态度反传统,以最彻底的态度反传统,以最决绝的态度反传统。大概只有鲁迅和他的同时代的几个人,能够如此自觉地与传统文化建立起一种对立的关系,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掘墓人。
事实上,只要批判传统文化,就不能不思考反传统的理由,就不能不面对人们的诘问。按照胡适的说法,新思潮的意义就在于研究问题、输入学理、重估价值和再造文明。之所以需要再造文明,显然是因为旧文明不好。那么,旧文明到底不好在哪里?这是新文化运动必须回答的问题。
感谢鲁迅做出的回答:因为旧文明“吃人”。为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生存和发展,就必须批判旧文明并寻找新路。据我的理解,这条新路就是走向现代文明之路。批判传统以走向现代,就是走出吃人和被吃的命运而求得像人一样的生活的必由之路。
有了鲁迅的回答,事情已经非常简单。但是,大半个世纪以来,鲁迅的文化选择一直得不到确认。问题究竟何在?我想,有两个层面上的问题值得注意:一、事实层面上的问题:鲁迅对传统的指控是否属实,即中国传统是否“吃人”。传统的守护者如果要有效地守护,就应该证明鲁迅对传统的指控是虚假的,证明中国传统没有犯下“吃人”的罪恶。只要能够证明这些,鲁迅对中国传统的指控就是诬陷,鲁迅当然应该被否定和清算。二、价值层面上的问题:鲁迅的价值尺度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承认鲁迅的指控是事实,但如果没有价值共识,即使面对同样的事实,也仍然会有不同的结论。比如一个法庭,如果没有“杀人有罪”的法律准绳,即使面对大量的证据,杀人者仍然可以理直气壮。所以,必须解决“吃人”是否合法的问题。
想起这一层,我感觉非常悲凉。因为这个问题竟然一直没有解决。它应该是常识,人们却至今没有形成共识。从逻辑上讲,如果无法推翻鲁迅对传统的指控,而仍然要为传统辩护,就需要在价值层面上证明“吃人”的合法性。如果“吃人”有理,“吃人”光荣,这传统当然要弘扬,鲁迅,以及陈独秀、胡适等人,自然罪不可赦。
然而,环顾海内,并不见这种价值的公开守护者。而且,很少有人为传统是否吃人的事实取证,而是直接言说传统之伟大,好像是否吃人并不值得关注,烹调的工艺才是重要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聪明:虽然不接受鲁迅的观点,但并不与他争辩。于是,鲁迅的思想被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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