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央珍小辑】陈思广 | 神的意味 ——也谈央珍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的寓意与主题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八辑
(本文作者:陈思广教授)
关于《无性别的神》的寓意与主题,一种颇有影响的意见认为:“这里的具体含意,不是指佛法僧三宝,也不是指释迦牟尼、莲花生、观世音、弥勒佛等佛陀大师,而是指人民解放军。因为藏胞初次见到的解放军是长发藏在军帽里的女兵,衣著打扮与男兵一样,所以产生了解放军无性别的印象。特别是藏胞多年来寄托在神佛身上的愿望,在解放军的关怀下一一变成了现实。于是,藏胞以纯朴真诚的情怀,把解放军喻为神兵、菩萨,这是在特殊年代抒发思绪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不言而喻,这个书名是非常含蓄而又非常清楚的语言,意味深长,妙在其中。”对于这一理解,我认为,解放军进藏、文工团进行文艺宣传只是导引,因男女兵打扮相同就将解放军作为“神”的象征来释解文本看似有道理,其实是一种单一而表相的解读。呼唤众生真正平等,呼唤人性真正相通,呼唤人间真正博爱,呼唤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期盼西藏尽快摆脱落后、保守、封闭的社会形态与文化观念而迈向时代的现代化的向住与追求,是《无性别的神》所要表达的核心主题,也是央珍信奉的“神”——“无性别的神”。
我们的分析不妨从主人公央吉卓玛的心路历程谈起。
一、疑惑、怀恋与向往
我们知道,央吉卓玛因雪天出生与爱哭泣被视为不祥,少爷因患肺病死亡及家道衰落也被视为是央吉之罪。“没有福气的人”,“不吉利的人”,“以后会孤孤单单的人”等,就成为家人数落央吉最常用的话语,这也使她幼小的心灵常常陷入困惑与不安中。她渴望被关怀,渴望自在自乐地舒展人的天性。在叔叔的帕鲁庄园里,她就度过了这样一段美好而短暂的时光。“在阿叔身边,在阿叔膝上,她渐渐与阿叔有了一种无法述说的亲密,渐渐恢复了自己消失已久的感觉,渐渐又回到了两年前父亲在世时的自己:任性、快乐、淘气。尽管到帕鲁庄园才三个多月。”夜晚睡觉时,“被子里有一股很好闻的阳光味。央吉卓玛听到窗外的风声与狗吠,脑子却奇特地兴奋。她想着自己的阿叔,阿叔那灰白的胡须辫,深深的大眼睛,长长下垂的大耳朵再配上他宽宽的肩膀和仁爱慈悲。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阿叔在一起,越来越敬佩自己的阿叔。阿叔虽然长期瘫坐在床榻上,可他还是能和我一起说话一起玩。她在心中比较着自己的父亲和阿叔,他们之间她看不出哪些是相似的,但她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人。从后者身上她感到自己得到了更多而不确定的东西,同时还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我就是不离开阿叔,我就要住在帕鲁不回拉萨。想着想着,她又一次闻到被子里的阳光味,于是慢慢进入梦乡。”“那一夜,她睡得很沉,没有做任何梦。”这一切令她倍感怀想,更使她在失去敊叔后时常思念那种存在感与父亲在世时的家的温暖,甚至不想离开这里,不回拉萨。而想到阿叔死后世上再也没有人疼爱她时,“央吉卓玛再也无法忍受心中圧抑已久的悲哀和痛苦,便放开喉咙嚎啕大哭起来。”阿叔的离开,使她感到时间变得从未有过的漫长,“她可以听到自己体内的孤独、虚弱。以致,每天早上醒来便感到一阵恐慌、颤栗。”“阿叔的去世,已经把她在他身边感到的漫暖、宁静远远地带走了;已经把她的心掏扯得空空荡荡又满满荡荡。从此,她失去了被母亲冷冷地送到庄园后保持心理平衡的力量,失去了最后的亲情厚爱。从前,在拉萨小土楼中的心境和情绪又在她的身上复活了,而且变得更加强烈、清晰。”央吉对亲人所给予她的亲情与关爱,特别是给予她在天性得以张扬,身心得以健康成长的心境与氛围,铭刻于心,感恩于怀。在德康庄园读私墪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成长心境再次让她感到快乐、自信和骄傲,而一旦离开这种环境与氛围,央吉就倍感苦闷与惆怅。回到家后,她发现,弟弟妹妹可以任性,而她犯了小错就要受惩罚,这让她更感到伤心和绝望。小说详尽描写了央吉和赛尊将“吸魂袋”放在汉人罗桑屋里惹怒母亲将她关进仓房后的恐惧与疑惑的心理:
仓房又黑暗又阴凉,没有一扇窗户,只有从门板的缝隙间透进来的一丝亮光,还有一股强烈难闻的怪味。央吉卓玛紧紧抓着门把,心里感到有些恐慌,脑子也乱极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呢?我不就开了个玩笑吗?我不是已经向母亲认错,向护法神忏悔了吗?弟弟妹妹那么任性那么蛮横无礼,经常向仆人身上扔碗碟吐唾沫,还拳打脚踢,却从来没有人说,当他们朝犯人的碗中倒马粪并往上面撒尿时,母亲和奶妈不是还站在窗帘背后咯咯笑吗?为什么我从来得不到家里人的一点同情和欢心呢?
央吉不明白,为什么她与弟弟妹妹居然差别这么大?如果只是因自己是女孩就被歧视的话,那妹妹又为什么可以任性呢?显然,性别不是问题,藏文化中将央吉这样的人视为“不吉利的人”、“没有福气的人”等传统陋习,才是她被歧视的根本缘由。因此,当吉尊先生打开仓门放出央吉时,她发自内心地感激吉尊先生对她的大恩大典,以至于产生了自己也要穿上绛红色的袈裟让别人尊重自己的“高贵”心理。让人尊重自己,让他人以平等之心甚至仰望之情看待自己,是央吉内心升腾的最大愿望,也是她后来主动听从母亲的安排出家做尼——当吉尊先生的重要心理。当然,当她明白她被接回拉萨被母亲安排出家做尼姑的原因仅是为了省置办嫁妆的费用后,央吉(曲珍)内心再次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她不再相信任何人。“那种被忽视、被冷落,甚至被欺骗的伤心及自尊心受到羞辱带来的痛楚,在她的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从此,她那平静、已经找到归宿的心,又像原野上的一缕细烟,轻轻袅袅,无依无靠。”“同时,在她心目中一直都视为最圣洁、崇高的寺院也渐渐变得越来直虚无缥缈越来越让她无法理解。”可以说,央珍通过描写央吉对自在生活氛围、自由成长环境、自得舒展天性的向往,及对无端歧视央吉这一观念及其行为的批判,表达了主人公内心渴望关爱,渴望平等、渴望受人尊敬的现代心理,也传递了作家对平等、自由、博爱的热望之心与期盼之情。
二、怀疑、追求与反叛
其实,央珍不仅描写了央吉自身遭受不平后自我的疑惑以及对自在氛围的怀恋与向往之心,更写了央吉感受周遭的不平与新变后自我的怀疑以及对平等的追求与旧观念的反叛之心。正是这种新旧观念的冲撞与激荡,洗涤了央吉的灵魂,她最终踏上了前往内地的征程——迈向了时代的现代的新程。最先使央吉内心产生触动的是在贝西庄园,少爷对仆女拉姆的非人待遇及拉姆的悲惨遭遇。她不明白为什么年幼的拉姆竟被蔑称为“老婆子拉姆”,而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打盹,少爷竟将燃烧的牛粪倒进拉姆的脖子,“那股刺鼻呛人的焦臭腥味伴随着拉姆痛苦扭曲地僵躺在污水中的形象,总使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受挫折的命运。”这使她对封建农奴制度的不平等有了深切的认识。再是铁匠的女儿梅朵之死,让她感到佛教所说的“众生平等”其实并非如此。小说有一段对师徒对话和心理描写表现了曲珍的疑惑与现实的不平:
“师父,铁匠的骨头真是黑的吗?”
“当然,血也是黑的。”
“可是梅朵又不是铁匠,她又长得那么漂亮,领诵师怎么说她的骨头也是黑的?”
“因为她是铁匠的女儿,身上流着铁匠的血。”
“您看见过黑骨头?在天葬台吗?”
“当然不,铁匠的尸骨是不能送到天葬台的。”
“为什么?”
“因为铁匠是贱民。”
“怎么是贱民呢?”
“因为铁匠制造了刀枪,引起人类内部无休止的残杀,为了避免这种人间的悲剧不再发展和扩展,于是佛祖制裁了铁匠,让他们沦为贱民,不许他们死后上天葬台,得到超度,也不许他们和别的阶层通婚、来往。屠夫也是,对于佛教徒来说,所有的生命都同样平等、重要,而屠夫的杀生是对所有生命的无视,理应受到报应。我昨天给你的那本经书上就有这么一句:谁要是伤害存在于宇宙间的任何生命和可怜的生存物,就要使其体味被驱逐和孤立的感触。”
听到这,曲珍又记起她每次出门时母亲也是千嘱付万叮咛在外面不要同铁匠的孩子来往,更不要合用东西。铁匠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既然铁匠和屠夫是低下的贱民,为什么不管是黑头俗人还是身披袈裟的僧尼都吃屠夫杀的牛羊肉呢?又都使用铁匠打的刀和锅勺呢?所有的男人不是腰间都要佩带精美的装饰刀吗?我们没有沦为贱民是因为我们没有直接去杀牛羊去打铁吗?师父过去不是总说佛教的灵光使众生变得平等吗?想到这,她陷入深深的困惑。
痛苦,烦恼、迷惘、孤独,感伤的心绪再次环绕而来,她的内心也开始发生动摇。红汉人进藏恰如其分地拔动了她向往已久的平等、自由之心。她大胆地和白姆、德吉三人接近了军营文工团。在这里,她们受到了部队同志热情、友好的接待。之后,她们仨人常常到文工团来。在这里,她遇见了汉人罗桑,“尤其让她感动的是:当她分清是男是女,是官是兵后,发现男女之间和官兵之间说话那么平等随便,干活也是不分高低贵贱,都一起去林中捡大便,都争着打水扫地,也都可以打毛线。更让她惊讶的是:当官的给当兵的缝袜子,男人可以给女人斟茶倒水。曲珍第一次在生活中实实在在地发现了佛经上所说的众生平等。”这一“发现”真正改变了曲珍(央吉)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她的内心因激动而兴奋不已,她焦灼地盼望着某种奇异的、美好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同时,望着家里人的脸,一种说不清的快意在她的内脏中蠕动。”而仆人拉姆——小兵拉姆的出现和部队要送拉姆去内地学习的事实以及拉姆亲口所说:“‘金珠玛米说,像咱这年龄的人,应该去读书。内地的孩子都在学校读书识字,都有饭吃有衣服穿,人人都平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在“曲珍的内心产生了某种神秘而清晰的感觉,使她脱离现实并飘流到从未去过的想象的土地上。”她看到了过去是奴隶的身边人真正做到了人人平等,她那颗向往自由与幸福、渴望博爱与平等的心已不可遏止地在胸中飞翔,她不再犹豫,与先觉者一道,坚定地踏上了前往内地的征程——迈向了时代的现代的新程。
总之,通过对央吉卓玛自身遭受不平后自我的疑惑与对自在氛围的怀恋与向往,以及央吉感受周遭的不平与新变后自我的怀疑与对平等的追求与旧观念的反叛这一心路历程细腻、清晰、完整的揭示,表达作家呼唤众生真正平等,呼唤人性真正相通,呼唤人间真正博爱,呼唤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期盼西藏尽快摆脱落后、保守、封闭的社会形态与文化观念而迈向时代的现代化的向住与追求,是《无性别的神》所要表达的核心主题,也是央珍信奉的“神”——“无性别的神”。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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