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热评】张帆 | 蘑菇圈的“三重唱” ——浅析阿来《蘑菇圈》的审美内涵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九辑)
(本文作者:张帆老师 )
用汉语书写的藏族作家阿来,总是用诗性的语言为自己心中的神圣故乡进行书写。阿来笔下的西藏世界是居住在西藏的人们的西藏,平实而又强大,并且充满着人间悲欢。因为“特定地域的民情风俗和人的日常生活,是艺术美感滋生的丰厚土壤,并有可能使对个体命运与对社会、对民族历史的深刻表现融为一体。”[1]《蘑菇圈》以蘑菇为引子,以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阿妈斯烱的一生为线索,用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变迁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反映了六十年的时代变化和社会发展进程。
小说攫取的是藏区一个偏远的山村,虽然机村封闭但它并不是世外桃源,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潮流多少都波及到这个起初把所有菌类都称为蘑菇的村庄。六十年的时间跨度,它经历了饥荒和自然灾害,也经历了文革、大跃进、改革开放和经济全球化。因此它已经不仅仅是阿来塑造的藏区一隅,而俨然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长在山林中的蘑菇与机村人的生活密切相关,他们靠蘑菇度过荒年和旱灾。但这大自然的馈赠并没有让人们珍惜和感激,而是沦为他们在物欲追寻中赚取金钱和谋取私利的工具。阿来用其看似平淡的语言描写在社会转型时期的人类世界,却如锋利的刀子一样尖锐地剖开社会的多面性,在反映现实的同时将人性的善恶美丑在这时代的变化中显现出来。显然,这里的蘑菇圈已经不仅仅是聚居在一起的菌类,它具有更深层的象征和寓意。它是万事万物相互依存的生命圈的象征;是阿妈斯烱的精神支柱,是纯真美好的象征;同时也是具有神秘色彩的西藏文化的象征。
阿来将这些寓意寄托在贯穿全文的蘑菇圈上,不仅彰显出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也反映了其对生命意识和人性的深刻思考,表达了其对藏区文化不当探寻与利用的不满,体现出深切的生态关怀。
一、相互依存的生命意识
所谓生命意识是指“具有了意识活动能力的人类,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与体悟,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人的生命意义的关切与探寻。”[1]生命首先体现出来的特点就是物质性,这是生命存在的基础。除此之外,人类的生命意识还有精神层面的追求。阿来在关注自然的物质性的同时还比较注重传统“天人合一”的思想价值观念,因此在作品中体现出一种相互依存的生命意识。在小说《蘑菇圈》中蘑菇贯穿小说的始末,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故事中的主人公阿妈斯烱一生都在与机村山上的蘑菇打交道,从一开始为工作组采蘑菇到成为蘑菇圈的守护者,不管社会怎么变时代怎么发展,她一直坚守在机村没有离开。阿妈斯烱的一生都与蘑菇结缘,她的人生经历几乎都与蘑菇有关。小说“通过斯烱与蘑菇这两个生命链条之间关系的故事,告诉我们宇宙生命之本不在一个点上,也不在由点延伸出去的线上,而是一个由无数生命链条连接起来的封闭的圈。”[2]正如卡西尔在《人论》中阐述的那样,“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3]在这个生命结构圈里,万事万物都是相互依存的关系。
在小说中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首先体现在物质上。阿妈斯烱守护蘑菇为它们创造适当的生存空间,同时蘑菇圈为阿妈斯烱提供物质资源。当阿妈斯烱还是斯烱姑娘时,她在工作组的工作就是采蘑菇然后做蘑菇。后来在饥荒之年,她偶然遇到了蘑菇圈,从此之后山林里的蘑菇圈就成了斯烱的秘密。也正是这些蘑菇让斯烱一家安然度过荒年。同时蘑菇圈能够一直存在也离不开斯烱的悉心照料。当机村遭遇大旱,斯烱每天上山用水桶背着山泉水来浇灌蘑菇,才使得蘑菇圈能够保留存活并茁壮生长。这种物质上的相互依存不仅存在于斯烱与蘑菇之间,也存在于整个机村人与蘑菇,以及蘑菇和动植物的关系上。蘑菇在机村最初是平凡的、不起眼的,它们只是在一年中布谷鸟啼叫后一道供当地人们尝鲜的美食,之后人们就会把它们忘却在山林中。而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蘑菇却在饥荒年代成为人们果腹的主要食物,是它们使人们度过了饥荒之年。后来当蘑菇中的松茸成为珍馐身价大增时,又是在这些曾经不起眼的蘑菇给人们带来了财富,也为斯烱的儿子胆巴铺平了政途。蘑菇圈还同大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产生联系,它们为林中的小鸟提供食物,山上的植物为蘑菇的生长提供腐土。这样在整个机村所有的生命体都存在于一种互相联系的网状结构中,而机村显然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在这复杂的关系中,各生命体之间最本质的关系便是相互依存。
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在另一方面还体现在精神层面上。蘑菇圈不仅仅局限于为斯烱提供物质上的支持,而已然成为阿妈斯烱的精神支柱和心灵寄托。“蘑菇不像野菜,四处随风,无有定处。蘑菇的子子孙孙也会四处散布,但祖宗蘑菇是不动的。它们就稳稳当当呆在蘑菇圈里,年年都在那里。”[4]她的人生也与蘑菇圈一样,在变化中一直坚守,平凡中透着伟大。斯烱和哥哥都是私生子,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自卑,而是积极乐观的活着。她本在民族干部学校学习毕业后可以做国家干部,却因为哥哥法海的失踪而被迫回到机村。她走了母亲的老路带回一个私生子胆巴,生活艰辛但她并没有说出孩子的生父也没有怨恨任何人,只是把他们当做宿债,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养活和照料整个家庭的责任。在食物匮乏的饥荒和干旱时期,蘑菇圈的存在为斯烱度过难关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不仅用自己照料的蘑菇养活了家人,还偷偷送给曾经嘲笑她的村人。此时的蘑菇圈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果腹的食物,而象征着一种积极生活的态度,一种无私奉献的精神,一种突破困难的希望。当松茸身价倍增时,由于阿妈斯烱的蘑菇又多又好,大家都称呼她为“蘑菇圈大妈”,她因此受到更多人的关注,在坚守中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钱志熙先生曾经说过:“文学中所表现的生命问题不仅仅是一个主题的问题,生命观作为人生观的核心,是构成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基质,决定了他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和人生境界,对其审美观念也产生了影响。”[5]阿来通过阿妈斯烱和蘑菇圈的奇缘,传达出一种在生命的结构圈里相互依存的生命意识,体现了我国传统“天人合一”的思想。
二、欲望追寻下的人性之思
历史的车轮从未止步,时代的变迁也从未停止。阿来并没有把机村塑造成一个世外桃源,社会发展的大潮早已在工作组进村的时候就波及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就算是机村这样一个偏僻闭塞的村庄,从来也没有逃脱世俗变化的洗礼。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毫无预兆,蘑菇值大钱的时代,人们为蘑菇疯狂的时代就来了”。当松茸成为炙手可热的珍馐时,原本对山林里的蘑菇漠不关心的人们都变得躁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跑到山林里寻找松茸去换钱,甚至来不及等到它们长大。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金钱,为了得到阿妈斯烱的蘑菇圈,竟然偷偷跟踪她并洗劫似的毁了蘑菇圈。面对这新时代的变化,阿妈斯烱只能无力地感慨“人心都成什么样了呀!”在经济社会,人们对于金钱的欲望“成了漫漶不止,一个晦暗不明、深不见底的物体,开始恶魔般地横冲直撞,毫无目的和理性地自我推进,像一个狰狞的神灵。”[1]在物质利益面前,人性的丑恶面被激发出来,他们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而变得贪婪没有底线。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不管什么身份的人都开始把物欲金钱当成新的信仰。寺院的和尚打着保护生态的幌子来垄断松茸的收购,身处佛家圣地的僧人竟然变成了商人。而本就是商人的丹雅,为了能够得到阿妈斯烱的蘑菇圈更是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面对阿妈斯烱的困惑,丹雅给出了最直白明了的回答“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在物欲浮沉中,为了填补不断膨胀的物欲追求,人性被扭曲了。
文学本不只是虚构的宫殿,而是反映现实生活的镜子。我们看到,在阿来的笔下商业经济和现代化不断侵蚀的不只是传统的村落,还有曾经质朴的人心。阿来通过故事中人物和蘑菇的命运来折射出现实世界中欲望膨胀和精神浮躁的众生相。但是,暴露与揭发人性的丑恶面并不是阿来的目的,正如他自己所说,“中华传统文明讲究中、和、雅、正,讲究把人性中蕴藏的那种善良、美好、温暖的东西发掘出来。所以,我非常希望用文学从社会从人性当中发掘美好。”[2]因此当人们都沉浸在物质欲望的追寻中无法自拔时,依然有一个人默默坚守着心中的那份美好,守护着自己心目中的蘑菇圈。她的坚守让我们看到人性美好的闪光,看到了在金钱至上的社会大环境下的新的希望,这个人就是阿妈斯烱。无论是在饥荒年代,还是在旱灾来袭时,阿妈斯烱都守护并悉心照料着为她提供物质资源和精神支柱的蘑菇,村人嘲笑她但善良的她并未因此怨恨他们,而是在夜晚偷偷在每家门口放上几支自己用心浇灌培育的蘑菇。松茸时代到来时,阿妈斯烱也采蘑菇换钱。但是她不像被金钱迷了心窍的村人对蘑菇那般粗暴野蛮,每一次采摘都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即使儿子为她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环境,她依然决定坚守在机村,守护着自己的蘑菇圈。当丹雅费尽心机地想要打听蘑菇圈的下落带着她参观自己的食用菌养殖基地时,阿妈斯烱由衷地感慨“你的孢子颜色好丑啊!”在阿妈斯烱的眼里,这些菌种和山林中洁净的蘑菇不同,它们已经沾染了世俗的气息,充满的是只会追求利益的商人身上的铜臭味。此时的蘑菇圈已经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蘑菇了,它们还象征着初心和良知,象征着美好与善良,而这也正是没有被物欲所屈折的阿妈斯烱所要守护的东西。但是个人的坚守终究抵挡不住社会变化的潮流趋势,小说最后阿妈斯烱在离开机村时感慨“我的蘑菇圈没有了”,面对她的精神家园失守的悲凉与遗憾,也让读者陷入对现代社会中人性深刻的思考。
斯宾诺莎认为:“欲望是人的本质自身--就人的本质被认作人的任何一个情感所决定而发出某种行为而言。”[3]在物质欲望面前,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人的本质被暴露出来。然而“生命力取决于所承受的痛苦的分量,生命力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和欢快。英雄气概就是敢于直接面对最高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4] 阿妈斯烱就是阿来塑造的一个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依然保持纯真的英雄。正是通过这样一个折射出高尚的人性光辉的平凡而又伟大的英雄,反映了阿来对人性深刻的扣问和思考。
三、自然与文化的生态关怀
巴尔扎克曾表示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我们可以从文学作品中去认识和了解一个地域、一个民族。阿来作为一个藏族作家,他总是用充满诗性的语言为我们展示拥有独特神韵的藏区文化。在《蘑菇圈》中他的笔墨触及到的不仅是藏区的山珍,他是要通过蘑菇的命运来透视藏区人民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心路,来探索藏区文化被发掘与利用过程中的命运。对于阿来所说,“以历史为对象的写作,是因为意识到在我们生活的当下,有一些是历史遗留的问题。梳理过去的来龙去脉,是为了寻求当下问题的答案。”[1] 阿来是带着问题意识进行写作的,他认为文学不应该是荒诞无力而应该是反映现实。因此,小说表面看是在讲述人与蘑菇的奇缘故事,实际上还隐藏了作者对于自然与文化的生态关怀。
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人类总是依靠消费自然来完成社会的进步。“消费可以被看作是负的生产”,[2]这种消费方式具体表现为“社会再生产过程中生产要素和生活资料的消耗。”[3]先进的认知和技术让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加深和细化,即便是一株蘑菇也有了独特的名字和身价,做法也更精细,人类想尽办法从一株蘑菇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用它果腹、换更多的钱、送礼攀上更高的权力地位。当这种利益最大化的野心逐渐成为一种常态蔓延,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这种物尽其用的消费法则。此时“消费的目的不再是为了传统意义上的实际生存需要的满足,而是被现代文化刺激起来的消费。”[4]人们在物欲的唆使下变得贪婪,对于金钱的追逐使他们只是一味盲目地攫取而忽略自然规律。阿来希望“我们必须意识到,我们是在一个越来越恶化的自然环境当中,尊重和保护必须从认知开始。”[5]然而被欲望蒙蔽了双眼的人们看不到这“蘑菇圈”生命的延续和承袭,只有阿妈斯烱把蘑菇圈当做如她一般的生命,知道要在旱季给蘑菇喂水,要静待蘑菇的成熟繁衍。虽然她所知道的只是最简单最朴素的一点道理,却比任何竭泽而渔的人们更懂蘑菇,和自然相处得更为融洽。这不仅因为她坚强善良,而是在她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她清醒地认识到生命是从延续开始的,因此她用实际行动去热爱并守护蘑菇圈这种衍衍不息、络绎不绝的生命,并坚持要把“蘑菇圈留下来,留一个种,等到将来,它们的儿子孙子,又能漫山遍野。”
显然,隐藏在山林中神秘的蘑菇圈不只是一种自然物种,还是藏区文化的一种隐喻。阿来认为“文化从根本上来讲,就是一种生产方式的改变。”[6]在小说中表现了随着社会的发展,市场经济对当地人民的生产、生活方式的侵蚀和改变。原本淳朴纯真的机村人在工作组进村后慢慢开始接受新的“文明”。他们逐渐接受物尽其用的思想,慢慢懂得“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原本富有诗意的传统生活一点点被所谓的“现代文明”强行替代,人们随着社会变迁的脚步迈进消费社会。然而当他们的钱袋子获得了大丰收时,不管是这片土地还是他们的精神家园却都变得越来越贫瘠。正如吴掌柜在逃荒时却又再次回到这块昔日被鄙夷的“蛮子地方”,恰恰说明了“现代文明”所代表的那种物有所用的功利原则最终导向的将是人自身的毁灭。这也正是作者对于人定胜天的嘲讽,对于盲目发展、繁荣现实的控诉。同时,这种文化观还隐藏着阿来的另一种担忧。无论是在文学还是影视作品中,西藏对于我们来说一直是个神秘的地域,它独特的地貌与风情吸引着域外民族对它的神往。越来越多的人以开掘和保护文化的名义去西藏采风,但总有人只是把这种文化作为商品从中谋取利益。然而“文化是一种充满悖论的商品。它完全遵循交换规律,以至于它不再可以交换,文化被盲目地使用,以至于它再也不能使用了。”[7]如果人们像对待蘑菇圈一样对待这块神秘的土地和仍旧充满着各种未知的文化宝藏,可想而知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如果你找到的是个真问题,它一定是有普遍性的问题,它肯定是全中国的问题,甚至也是全世界的问题。”[8]阿来带着这种问题意识,通过蘑菇圈的命运,表现出对于自然环境与文化环境的深深担忧,体现了自己对于自然与文化的生态关怀。
阿来认为“今天的文学要有生命力,作家还是得有那么一点点勇气,去直面那些社会关切。”[9]因此他以一种人文主义的立场进行创作,能够自觉地肩负起作为一个作家的社会和历史责任,能够直接面对社会现实人生,直视社会变革的大潮。他总是用诗意的笔触,将现实融进空灵的空间,以平凡的生命包容一个民族的历史。他不仅能够从最细小的事物身上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发现时代的特点和秘密,而且能够直接透视在时代变迁中人们的心路历程。《蘑菇圈》让我们看到,小小的蘑菇圈不只是一个自然物种,还承载着阿来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对生命意识、人性和生态的思考。这不仅仅是作家思想的展现,也是作家对现代文学的贡献。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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