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与袭人：不同的阶层，相同的孤苦

《红楼梦》里，做了贵妃的元春回过一次娘家，宝玉的首席丫鬟花袭人回过两次娘家。

回娘家，是与亲人团聚的高兴事儿。尤其元春被封贤德妃，贾府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高光时刻，贵妃省亲，一家子上下老小都欣喜不已：

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然而在整个省亲过程中，为家族带来荣耀的元春却并没有荣归故里的傲娇幸福感，一直哭哭啼啼，悲悲切切。

且说一家子一大早（书里说十五日五鼓，也就是凌晨3-5点）就起了床，盛装打扮，来迎接贵妃。但元春在这元宵佳节，还要和诸多后宫妃嫔陪伴皇帝完成诸多例行仪式，又是拜佛又是看灯，还要参加宴会，等到宫中放行，已经是晚上19:00左右。

元春好不容易到了这专门为省亲而建的大观园，那正是奢华之极的“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宮妃子家”，却依然不能马上与祖母父母见面，仍要遵从宫中礼仪奏乐献茶，热热闹闹弄了好一会儿才得以更衣回家。甫一会面，老祖母与母亲一行忙施跪拜大礼，元春早就垂泪不止，惹得一家子老小都呜咽起来。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 ，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

元春的这句安慰，听上去怨气十足，而且一语成谶，元春这次省亲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看过《甄嬛传》的同学都知道，元春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省亲三年后，终是在宫斗中或政治斗争中失宠而暴毙于皇宫了。 

亲生的父亲贾政因循礼法，只能与元春隔帘沟通，元春又哭了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 ，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

这真是满满的不舍、孤独和痛心啊。生在富贵之家的元春，身为长女，为光宗耀祖做出了牺牲。如果不是家人为了巩固自己的阶层地位而将她送入宫内，她也许能有一份常人的烟火快乐。

不知道一旁的薛姨妈和宝钗作何感想，宝钗随母进京，也是想要遵循元春的“成功之路”，选秀入宫，为妃为后，光耀门楣。

袭人是来自元春所向往的“田舍之家”，她得到了普通女子可以拥有的“天伦之乐”吗？相对来讲，在贾府的袭人比在宫里的元春有更多的自由，至少书里写到她两次回家。但在第二次因为母亲病重而告假回去，贾母知道后相当不悦，觉得她被惯坏了“拿大”，并不把她孝顺与否当回事。她是自幼因为家里困难，被父母卖给了贾府的，是属于贾府的人，也可以说是贾府的财产。允许她回家探望属于主人家的恩典，而非天经地义。

也正是因为不曾在父母身边享受过天伦之乐，袭人对于家里现存的母亲兄长的感情并不深厚。所以她回娘家，多半也是出于骨肉情分和责任义务，也不见得有多盼望多开心。

当第一次回家听有了些家业支撑的家人说要赎她回家，她就毫无被解放得自由的幸福感，反而一口回绝。她心里门儿清：当年家里贫困，卖了换银子活命；如今家里不那么困难了，赎她出去，也不是让她在母亲膝下承欢。年纪老大不小了，赎回来嫁出去，家里又得一笔彩礼钱，横竖不是赔本买卖。

袭人凭借贾母所言的“心底纯良，恪尽职守”，在贾府获得最有话语权的贾母和王夫人的信任，地位已经相当稳固。如同元春因为贤良，从普通女史官被册封为贵妃，袭人的理想，也是要从丫鬟奴才升迁为姨娘，做半个主子的。

元春在皇宫明争暗斗，袭人在贾府巧言惑众，以遵循封建礼教的“贤德”为武器，将威胁自己地位的晴雯等丫头从贾府清除，又劝诫王夫人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和黛玉不能再日夜厮守。贤袭人最终被王夫人暗戳戳提高了待遇，与其他姨娘的月钱一样了。再次回家时，已经有两辆大车，七八个仆人，头戴金钗珠钏，身穿银鼠袄子，要另寻房屋住了。如同元春省亲，相当排场。

但当贾家被抄家失势，毕竟与钗黛的贵族身份无法相提并论、从未被正式赋予姨娘身份的袭人在树倒猢狲散的惨淡中，也只能听主人的安排，下嫁给戏子蒋玉菡。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书中袭人的判词概括了她孤苦的一生。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家里不曾卖她，她是否会像其他穷亲戚家的女孩一样，收获一份平淡但有尊严的幸福呢。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女人除了或嫁人或为奴而并未其他生存之道。身为女儿，元春和袭人都成为家族改变命运的棋子。她们没有作为个体的自由选择和话语权，只能在有限的生存空间苦苦挣扎，与同样不幸的同性竞争“上岗”。

元春和袭人，在别人眼中是高低贵贱太不同的两个人，命运却是相似的。她们身后的贵族女子和平民女子，也多多少少在重复着她们的命运。唯有时代进步，制度变更，元春和袭人们才有改写命运的机会。

我们是幸运的，前人的奋斗与牺牲，让我们身为女性，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和选择，唯有珍惜，唯有摇旗呐喊、让更多的女性享有自由，享有自己可以决定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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