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明:破“刚需”的关键是破“刚供”
刘瑞明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教授、中国宏观经济论坛(CMF)主要成员,本文刊发于10月22日澎湃新闻。
本文字数:325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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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一个颇为流行的词语就是“刚需”。字面上的含义很显然,一些人们在生活中需要但是又比较“短缺”的东西,人们常常用“刚需”这个词来形容。也就是说,“刚需”形容了这样的常见情形,很多东西,即使价格涨了很多,你也不得不买,不能够大幅度地降低其购买数量。
如果转换为学术语言,“刚需”是用来形容人们对某一类商品和服务的需求价格弹性比较低的情形。本质上,“需求价格弹性”想要捕捉的是人们在价格上升的时候退出市场的能力。而人们退出市场的能力,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物品对于人类生存生活的“天然必需特性”,例如,你可以不买一条项链,但你不可能不吃饭。
现实中,给定其他条件不变,越是人们生存、生活离不开的物品,往往越是缺乏弹性,也就越有可能构成“刚需”物品或服务。因而,人们通常拿来列举的“刚需”例子,都是围绕基本生存生活需要展开的,例如,孩子要上学,生病要看病,生活要有住处,从而,就算是教育、医疗、住房相关的商品和服务价格涨得厉害,也没法大幅度减少这方面的消费。换言之,价格上涨的“老虎”来了,消费者就算想跑,也跑不了、跑不远,所以,就只能任意宰割了。
然而,人们在讨论此类问题时,往往会陷入到一种逻辑谬误之中,认为只要是“涉及到人类基本生存需要的东西”,就会天然地构成“刚需”。给定其他条件不变,一种涉及到人类基本生存需要的东西的需求价格弹性低,是对的。但是,这并不必然意味着,涉及到人类基本生存需要的东西就必然是“刚需品”。忽略掉经济学分析过程中的前提条件,有可能得出完全错误的推理和政策含义。
让我们从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开始吧,人之生存,最基本的是衣食住行,衣和食之所以排在住和行的前面,是因为它们在人类生存的优先序中更为靠前。然而,如果我们接受了前述的“刚需”定义,就不难会有一个疑问,从人类生存的角度讲,吃饱穿暖更为重要,但这些理论上更“缺乏弹性”的“刚需”商品和服务,为什么在现实中却没有构成“刚需”?而住房、教育、医疗这些排位次于衣食的商品和服务,却在现实当中变得很缺乏弹性呢?进一步地,为什么同样是对于人们很重要的一些物品,在一部分国家和地区就并没有成为所谓的“刚需”,而在另外一些国家和地区,就会变成了“刚需”呢?为什么同样是对人很重要的粮食,在计划经济时期就很“刚”,而在市场经济时期就没有那么“刚”了呢?
显然,如果只是从“需求价格弹性”的角度,无法帮助我们解释这个现象。事实上,当我们进行相应分析的时候,往往忘记了另一个维度——“供给价格弹性”。在讨论类似的问题时,人们经常会假设给定市场结构和市场竞争不变的情况下,分析人们的需求价格弹性,但这可能会导出错误的结论。
答案在于,商品和服务是否构成“刚需”,事实上不仅仅取决于物品在人类生存生活排序上的优先序,而且更取决于商品和服务供应的充分性,而充分性背后又取决于商品供应的市场结构,市场结构背后又往往和市场进入壁垒管制有关。也就是说,一种物品是不是构成“刚需”,不仅仅取决于“需求价格弹性”,而且取决于“供给价格弹性”。更进一步,两个“价格弹性”背后隐藏的都是市场的竞争激烈程度,而竞争激烈程度背后隐藏的是市场进入壁垒。
让我们回归到“弹性”的本来含义吧。需求价格弹性的概念是,价格每上升一个百分比,市场上的需求会下降多少个百分比,其本质上度量的是消费者的退出能力。供给价格弹性的概念是,价格每上升一个百分比,供给会上升多少个百分比,其本质上度量的是生产者的竞争程度。现实中,“价格”是供给和需求共同作用的结果,“价格”内生于商品和服务供给的市场结构。
一般而言,市场上供应者越多,供给竞争越激烈,价格越低的同时,消费者的选择权也越大,选择权越大,就意味着消费者越有能力通过“退出市场威胁生产者”,从而需求价格弹性就越大。因而,在分析“刚需”产品和服务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忽略进入壁垒和市场结构。也就是说,“供给价格弹性”和“需求价格弹性”都同时取决于市场中的进入壁垒和市场结构。如果承认这一点,我们的答案就会非常简单,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刚需”,很多都不仅是由“需求价格弹性”小所导致的,更是由“供给价格弹性”太小所引起的。而二者背后的共同决定因素是“市场结构”和市场进入壁垒。
理论上,在一个没有进入行政壁垒的市场经济之中,当价格上升的时候,盈利性必然会诱发大量的生产者进入市场,供给弹性较大,供给大幅增加,从而在推动价格大幅下降的同时,消费者的选择权变大,需求价格弹性也变大。但是,如果存在市场进入壁垒的情形,那么,一个必然的逻辑推论是,垄断势力下生产者的产品供应小于没有壁垒时的市场供给,供给价格弹性更小,价格也更高。此时,我们不难发现,这部分表面上看起来是“刚需”的产品和服务,更多的其实是由“刚供”引起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刚需”的根源,其实是“刚供”。
改革开放之前,我们之所以在绝大部分领域都处于“刚需”和“短缺”的状态,是因为在绝大部分领域,都存在着进入壁垒,不允许从事相关的供应,此时,几乎所有的商品都是短缺的,都很“刚”。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很多物品和服务之所以不再构成“刚需”物品和服务,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这些领域,充分地放开了市场竞争,保持了商品和服务的充分供应,做到了物美价廉,所以哪怕是最基本的人类生存需要的衣食,人们也并没有把它认为是一种“刚需”产品。
而在住房、医疗、教育等产品和服务方面,我们之所以迄今依然把它们当作“刚需”,是因为我们保持了供应的稀缺性,从而人们没得选择,需求也就看起来“很刚”。尤其是,在一些政策限制下,当所有人预期到住房供给跟不上住房需求的情况下,严重短缺会使得人们会自动预期其具有价格上升的空间,从而使得住房在一致信念下具备了投资属性和金融属性,人为地创造了更多的“需求”出来,进一步加剧了其稀缺性。此时,最好的办法是放开进入壁垒,通过更多的供给来增加“需求价格弹性”和“供给价格弹性”,但是,当进入壁垒无法放开甚至进一步加强进入壁垒时,这类产品和服务也就变得越来越“刚”了。
也就是说,当人们谈及“刚需”时,往往意味着此类商品和服务的市场供应者不够多,甚至供应是垄断的,消费者没得选择,通过退出市场威胁的能力较弱,所以才会缺乏弹性。否则,即使是人类生存之必需品,也并不一定是“刚需”,只要市场供给充分,也完全可以是富有供给弹性的,从而在消费者有选择权的情形下,并不构成现实中人们观察的“刚需”现象。
在一个正常的市场经济之中,人们可以去通过价格信号来调节供给和需求,当有更多的需求出现的时候,价格机制也一定会使得更多的供应跟上,从而使得刚需不再“刚”。而现实之中,之所以出现了那么多的“刚需”,其实是因为供应跟不上所引起的。市场供应跟不上,从短期来看,可能是由一些气候、地理等自然因素引起,但是,这些都不可能长期存在,因为商业利益会驱动企业家克服此类障碍。
从历史经验考察,一种物品如果长期短缺,背后往往和政府对行业进入壁垒的管制和垄断势力有关,因为,只有在垄断的情形下,才能为部分供应者创造足够多的“超额利润”和“垄断租金”。纵观人类历史,可以看到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哪里有对于市场供应的不合理管控、对于市场进入的不合理限制,哪里就有更多的“刚需”。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些年中央反复强调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作为今后很长一段时期的改革主线了。因为,从人民生活的需要来讲,每一类物品都是人们对于美好生活向往过程中的潜在需求品,但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刚需”没有解决,构成了我们生活当中的“不平衡、不充分”,并不是人们不需要,恰恰是因为在供给侧结构方面,我们存在着太多的不合理的管制和进入壁垒,从而会有更多的“刚供”出来,使得需求无法被满足。
因而,在高质量发展和解决“不平衡、不充分”问题的过程中,我们必须要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导,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一个重要抓手,就是逐步放松对于部分领域的行政壁垒,使得市场机制和价格机制能够起到信号调节作用,真正推动“不平衡、不充分”时代矛盾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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