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田慧：回归中世纪的文化之旅 ——评《噢西坦抒情诗》

▼更多精彩推荐，请持续关注CMRS▼

李耀宗著译，《噢西坦抒情诗：欧洲诗歌的新开始》，收入“中世纪与文艺复兴译丛”，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的皇帝罗慕洛·奥古斯都被废除，西罗马帝国灭亡，标志着西方古代的结束，漫长的中世纪从此拉开序幕，直至约一千年后文艺复兴给它画上句号。人们一般认为，在中世纪之前，是古希腊-罗马文明高度繁荣的古典时期，在中世纪之后，则是人文精神蓬勃发展的文艺复兴时期，相形之下，中世纪成了联接这两个文明时代的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充满了愚昧、黑暗、落后的色彩，所以又被称为黑暗时代（Dark Ages）。

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中世纪并非黑暗时代，甚至认为，中世纪是欧洲文明的一个新开始，因为无论从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各方面看，这个时代都是个新生事物出现的时代。如西罗马帝国被新兴后继王国（如法兰克、东哥特、西哥特、盎格鲁-撒克逊等所谓“蛮族”王国）替代，后者成为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前身；贵族阶层和封建社会开始建立；各种地方文化蓬勃发展，在拉丁文化的垄断下发展各自的方言文学，奠定了现代欧洲文化的基础，而这些方言文学使用的语言，也逐渐演化成为现代欧洲语言。

要了解欧洲中世纪的文学世界，中世纪著名学者李耀宗先生的《噢西坦抒情诗：欧洲诗歌的新开始》是一部值得推荐的好作品。

李耀宗先生年少时求学于台湾地区顶尖的学府东海大学，因一位总穿绿夹克的英国中世纪文学老师菲尔丁先生和他所讲授的诗歌《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与中世纪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李先生拿到世界名校哥伦比亚大学英语与比较文学系的全额奖学金，到哥大攻读博士学位，主攻中世纪文学方向。在哥大，李先生受到了中世纪研究的全面训练，而且得到汉宁（Robert Hanning）教授、费兰特（Joan Ferrante）教授、杰克逊（W. T. H. Jackson）教授、赛义德（Edward Said）教授等名师的指导。多年来，李先生一直潜心于中世纪文学研究，广泛涉猎，严谨治学，并因以书会友，结识了许多学界大儒，包括经济学家纳什（John Nash）、物理学家威腾（Edward Witten）、中国的中世纪研究先行者李赋宁先生，还有李先生的高足张隆溪、沈弘和冯象诸君等。来自学界朋友的支持和馈赠，使李先生萌生了以书回赠书友的想法，这也直接促成了《噢西坦抒情诗：欧洲诗歌的新开始》一书的诞生。

《噢西坦抒情诗：欧洲诗歌的新开始》一书的繁体中文版最初于2008年由台湾允晨文化公司出版，十一年后由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简体版。它首次向中文读者介绍了兴起并繁荣于中世纪欧洲大陆的噢西坦抒情诗及其对于现代欧洲诗歌的奠基意义，并选译了部分29位重要诗人的66首诗歌，以及部分诗人的小传、笺注——均为从古噢西坦语（古普罗旺斯语）的第一手资料译为中文，填补了这块专业领域的空白。更为重要的是，作者以其在欧洲历史与文化研究领域的深厚学识，将噢西坦抒情诗的兴起置于一个更为宽广、宏大的文化视野之下，展现了欧洲中世纪历史文化发展的概貌与欧洲大陆上诗歌兴起的脉络，还原了一个丰富、瑰丽、复杂、多元的中世纪世界，堪称一部了解中世纪文学概况的推荐读本。

虽厚达五百多页，而且介绍的是一个对于普通读者而言略显陌生且有点专业的领域，却因语言古朴典雅，内容丰富有趣，有史有论，旁征博引，读来丝毫不觉枯燥，掩卷之后反而有意犹未尽之感。通读全书，更像是在化身为北欧主神奥丁的作者的指引下，穿越一千年多年的历史，回到中世纪，开始一段文化之旅。

作者以冰岛史诗《埃达》中《尊者言》中的一首诗歌作为引子，开启了一扇通往欧洲中世纪诗歌世界的大门。

我知道我吊在    被风吹打的树上

整整九个夜晚，

身负矛枪刺伤，献给奥丁作祭品，

把自己献给自己，

在那棵树上，没人晓得它的

根从哪儿长出来。

他们不给我面包   或牛角酒杯，

我朝下凝神扫视，

把符文捞起，  一声长啸记牢，

再从那儿跌下来。

《埃达·尊者言》，第138，139行

《埃达》是中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最重要的北欧文学经典，也是除希腊、罗马神话以外的西方神话源头之一。流传至今的埃达有两部：一是旧埃达，又称诗体埃达，为9至13世纪之间的手抄本；二是新埃达，或称散文埃达，由冰岛诗人斯诺里·斯图鲁松（1178—1241）在13世纪初期写成，它是旧埃达的诠释性著作。诗体《埃达》记录了几百年来流传于北欧地区的神话和英雄史诗，讲述了北欧神话中渴求知识、酷爱诗歌的独眼主神奥丁，挥舞着大铁锤、掌控着风暴和闪电的雷神托尔，亦正亦邪的火神洛基等北欧神祇和英雄的故事。《埃达》对中古时代的欧洲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德国中世纪的著名英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即是从冰岛诗体埃达脱胎衍生；其中最著名的故事——描述众神之毁灭的诸神黄昏，因其无以伦比的悲剧性、哲理感和丰富的涵义，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经典桥段，也是频频被文学理论、经典名著引述的文化热词。近年来，漫威超级英雄电影的演绎，更使古老的北欧神话赢得了新的生命力和众多铁杆粉丝。

全书以《埃达》中“奥丁求符”的诗歌开篇，不仅是因为《埃达》在欧洲中世纪诗歌史乃至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更是表达了作者意欲化身为作为古代诗人表征的奥丁，“跨越千年长夜，拨开重重迷雾，重新建构已经消失的过去”，把中世纪欧洲的诗歌世界呈现给读者的想法。

在走进中世纪的诗歌世界之前，作者首先讨论了研究古代诗歌必须注意的诸多问题，纠正了一些长期以来存在的错误观点，为读者了解中世纪文学带来了全新的视角和启示。接着，作者以具体的诗歌为例，评述了两种早期凯尔特诗歌（威尔士诗歌与爱尔兰诗歌）和三种古日耳曼诗歌（古高地德语诗歌、古英语诗歌和古北欧诗歌）。除了上文提到的古北欧诗歌《埃达》，作者还介绍了多部著名的中世纪诗歌，有古威尔士诗歌如塔列森的《塔列森书》、阿涅林的《哥多廷》，古爱尔兰的诗歌如《古岭劫牛记》《布兰航海记》《康拉出游记》，古高地德语诗歌如《希尔德布兰之歌》，古英语诗歌如《贝奥武甫》《开德蒙赞美诗》《埃琳娜》等，展现了一副波澜壮阔的中世纪诗歌画卷。这些早期诗歌的主角通常是诸神与英雄，描述的通常是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另外世界”（alternative world），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诗歌的题材逐渐发生了变化，即开始“世俗化”，如12世纪的噢西坦抒情诗所呈现的，现实世界逐渐成为诗人讴歌的对象，美人、爱情、诗歌本身和其他世俗题材成了诗歌的主题。从这个意义以及其他意义上来讲，噢西坦抒情诗代表了欧洲现代诗歌的新开始。

噢西坦抒情诗，又称普罗旺斯抒情诗，是12世纪初到13世纪末约两百年之间，在今天的地中海北岸，包括意大利北部、法国南方（特别是普罗旺斯及卢瓦尔河以南）、西班牙半岛北部的这个被称为噢西坦尼亚的文化地域里，出现的一种以通用的文学语言写成的诗歌。保存至今的噢西坦诗歌种类多样，有抒情诗、叙事传奇、史诗、圣徒行传、教诲诗等，以抒情诗最为著名，保存至今的抒情诗就有2552首。当时的抒情诗人与歌手周游于各处大小贵族的宫廷，他们的诗歌传遍欧洲，对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诗歌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噢西坦抒情诗被誉为欧洲诗歌的新开始，并受到但丁和彼特拉克的赏识与推崇，很大原因在于其是“在古代文学传统凋零、断裂与教会拉丁文学独自尊大的环境里，以新的语言、新的形式和新的内容重新开始”，并开创了现代欧洲诗歌的新范式。

作为新范式的创建者，噢西坦抒情诗人们具有独特的个性，最引人注目的是诗人的自尊自大，他们作情诗时特别喜欢夸耀自己，自我吹嘘几乎成了一种诗歌的惯例。他们也具有强烈的自主创作的意识，他们常在诗中讨论诗歌的性质和创作的问题，力求在形式与内容的创新——就形式而言，噢西坦抒情诗的创新在欧洲诗歌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的，诗人们在格律、韵脚与韵律组合上挖空心思，创造了变化万千的形式，这从现存的2552首诗歌中就有1575个不同的诗格与韵律组合中就可见一斑。标新立异，以追求韵律奇险的，最著名的有阿诺特·但尼尔的“一声阕”（即同一个韵律组合通用于全诗各阕）诗和六韵诗（即6个韵脚在6阕中循环使用）——受其启发，但丁有仿作六韵诗。

最著名的噢西坦抒情诗人之一是基廉九世，绰号游吟诗人，也是史上可考最早的游吟诗人。他出身于欧洲最高贵的家族之一，是阿基坦的九世公爵与沛投的七世伯爵，是当时西欧最有财富和权力的男人之一（他的一个孙女阿基坦的埃莉诺是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女人之一，先成为法兰西王后，后嫁给英国国王亨利二世，生下了八个孩子，包括“狮心王”理查一世）。基廉九世爱标新立异，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几乎每首诗都流露出诗人的傲气。譬如他自命空前的“子虚诗”，提出了一个空前的抒情诗歌内容——子虚乌有：

我要作首纯属子虚的诗，

既不关我，亦不关别人，

也无关爱情与青春快乐，

不关啥事，

诗作成于睡梦中，

在马背上。

基廉九世和他的诗歌，突出地代表了后来噢西坦诗人的创新意向与趋势。

书中首次翻译了部分13世纪的噢西坦抒情诗人的小传和笺注，均译自古噢西坦语的第一手资料。小传是中古手抄本中对诗人生平的简介，介绍其来自何方、出身、相貌、所爱情妇，一般抄写在诗人选集正文之前，笺注通常也放在所注诗歌前面，功能类似开场白，说明诗人为何作那首诗。文学史家认为这是最早的噢西坦散文故事，也是珍贵的第一手文学史数据，不仅折射出了噢西坦诗人多元的个性，还描述了12、13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与社会状况，譬如卡佩王朝与金雀花王朝的斗争和十字军东西征，也不乏一些重要历史人物譬如亨利二世、狮心理查与腓力二世等的轶事。

 作者还首次将29位重要诗人的66首诗歌从古噢西坦语的第一手资料译为中文，而且每个诗人都配有简介，每首诗都注明了手抄本出处和诗格（格律和韵组资料据István Frank，Répertoire métrique, 1953-1957），全面地展现了噢西坦诗歌的风貌和文学价值。作者“尽量琢磨原诗的意思，也努力保存它强调的词汇、意象和语气……使读者感受到它的外在形式与内在结构”，译文忠实雅驯，明白畅达，富有美感，充分展示了作者深厚的学养。

 不管是作为一部古噢西坦抒情诗集，还是作为一部有关中世纪诗歌的文化读本而言，《噢西坦抒情诗：欧洲诗歌的新开始》都是一本值得推荐的好书。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中心简介

浙江大学外语学院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中心（Center for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Studies，简称CMRS）于2016年12月30日在杭州成立。作为国内第一家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中心，CMRS的使命是整合研究力量，推进浙江大学的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搭建中国大陆、海峡两岸和国际学术交流平台，服务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学术共同体。著名学者沈弘教授担任中心名誉主任。CMRS目前出版三套丛书：中世纪与文艺复兴译丛、《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丛刊和文艺复兴论丛，均由中心主任郝田虎教授主编，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往期回顾：

▼更多精彩推荐，请持续关注CM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