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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陶萌萌
编辑｜渡十娘 Eric.T
陶萌萌，曾为广东《作品》杂志编辑，香港广告公司CEO，《明报月刊》编辑、记者，亚洲电视文化专题节目高级编剧，现为香港自由撰稿人。
01
今天队伍的移动特别缓慢，我和外子开始小声地互相埋怨起来——队伍中，终于有人渐渐面露愠色，还有两位按捺不住，轻轻推开人群离去；人们不约而同把眼光停在那位许久霸占着柜台的女人背影上，那是一件红色的毛衣。我见过做小生意的商贩，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来这儿将一大把当天赚来的小票存进银行；我见过从外国回港的阔太太，她们啰哩啰嗦，除了处理外币，还要询问很多汇款的手续；我也见过那些拿出大把票据处理公司繁杂业务的客户……一般来说，面对这些客户，柜面的职员动作疾速而有序，他们占时间虽多，但是业务量的确很大……所以，大抵遇到这样的客人，我们心中一边大叫不幸，一边也只能耐心等待。但是，今天这个女人举止奇特，她静静地站着，一会问一个问题，一会问一个问题，磨磨蹭蹭犹犹豫豫慢慢腾腾，半晌也没有做成什么交易。令我惊讶的是，她不像别的顾客那样霸占柜台久了会心生愧疚，她理所当然地站在那儿。柜面的职员也不催她，我看到她们正在查找并且告诉她各种货币当天与港币的兑换率，两位（是两位!）银行女柜面在招呼她。我真想看看她站在那儿磨蹭什么。大家都保持着好奇暗暗注意着她，却出奇地平静与安静……香港人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是一脸止水，纹丝不动。我终于来到“蛇饼”的第一排，前面还有三个人，我站到那个女人背后了。我听到她那柔软而纯粹的粤语，她似乎仍然在犹豫，我清楚听到她们说的外币有俄国卢布，泰铢，印度尼西亚盾、菲律宾披索……等五六种货币，我还看到了她手中每样薄薄的一叠外币，每样大约只有几百元的样子……哦我明白了，她想用它们换港币；明显地她觉得兑换之后的价格有些不合算，深深的忧郁盖住了一切，所以她犹豫不决……我问外子，兑换外币的窗口不是在拐角处后面那个专柜吗？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女人缓慢地回过头来。显然是距离太近，她已经感觉到我的不安。啊——我看到了那双眼睛！她是东南亚人，三十岁上下。她的五官没有什么特点，但是那双眼睛特别明亮，尽管下垂的眼帘极力掩饰着电一样的光芒，而且那目光如此地惊恐飘移，如此地闪躲徘徊，却无法掩盖其中的美丽，准确说是性感，我以女性的心灵疾速审读着，我捕捉不到青春二字，却明显捕捉到一种陌生的性的诱惑力——啊，在这个与性工作者毫不相干的场合，面对着我一个女性，那无法掩藏的诱惑力居然迸射无遗……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目光，那是诱惑与挑战，引力与仇恨……这目光，在队伍前面几个人（包括我）的脸上扫视，她甚至盯住了我两秒半，巨大的委屈凝聚成冰冷的镇静，利剑一样向我刺来——你们这些香港人！你们香港这个鬼地方啊！我断定，她是香港人说的性工作者！我第一次面对面近距离观察到这类工作者，我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了……说实话，除了傍晚站在庙街的横街小巷路边的，还有尖沙咀几间著名夜总会附近街上的那些人，我还是平生第一次毫不客气地给一个陌生的外国人下这种结论——性工作者——我的态度很不齿；其实，她可能根本还不够资格堂而皇之地成为“工作者”，也许她并没有资格“跑钟”也没有钱租房“一楼一凤”，充其量也不过是“企街”面对单身的外国穷打工仔而已，所以才赚得“鸡嗉”咁“啄”……我十分鄙夷地轻轻地“哼”。这时候，第三个柜台支持这边开始呼叫了，我们走过去……当我们处理完事情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排在我们后面一位顾客也在第二个窗口办完事情出来了。我立即乖巧地顺着他的意思说，就是，那些客人也太孤寒啦……我觉得他脸上沉沉的，我的心也有些沉重起来，嘴巴也沉重起来了，于是一路上不太想说话，默默地，我们回家去。这个突然遇到的小事，原来早该忘记了，可是几天来一直在我心中幽幽地飘荡，幽幽地……大约是在九十年代中期，我的一位内地的男性友人和一班同事随着他们的老板到东南亚几国度假，顺便放浪形骸。回国的时候经过香港，他在机场给我来了个电话，他半开玩笑地说：哎，我犯错误了！我忙问怎么回事，于是他说，唉，我们一班人都被安排了，唉，后来才知道她们都是雏妓啊，唉，唉，唉！我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事情，我想象着才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当时的心情和表现，想象她们一生都要生活在那一天的阴影中……十多年过去了，时间早已抚平了那难受的记忆，淡淡地，像云像烟，一丝一丝地消散消失……可是在银行遇到的那双眼睛，电光火石一样激活了我的记忆库——啊，我惊出一身汗来——那位穿红衣服的女子，她的年龄正是三十来岁，也可能，她当年就是为生活所迫，把童年葬送在短短的瞬间……陶萌萌其他作品：
那段友谊，全浓缩在这张借据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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