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我是一个婊子》之三:母亲——致敬那一代的留学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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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S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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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我照例喂了我的鱼--因为有它们,我无法在该度假的时候度假。我要活,也没有理由剥夺它们活的权利。它们是不会搏 死的。大楼里亮堂得刺眼,我想说,那一刻我忽然想说,万能的上帝,你是不是可以节约一点能源,在我们古老的东方还有很 多孩子点着油灯呢,他们的眼睛快要看瞎了呀。不公平!是啊,阿得说,人是有贵贱之分的--我为我遥远的弟妹们愤愤不平, 他们要点煤油灯难道因为他们是“贱民”?
外面的警报声突然刺耳地叫起来--我 已经熟听无闻了,老美三天两头就这样, 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也要象模象样地“排场”一番。比如一辆汽车只是在高速上撞了一下另外一辆,警察便一定在两分钟里赶到,然后用一些标志把两头拦起来然后非常大惊小怪地由几个穿制服的人把伤者在车里用担架和绑带固定好然后一二三抬 出来,其实那个人明明可以自己走路-- 我在上海上大学时目睹了我们校门口的一 场车祸,那个小伙子真是勇敢阿,他的车窗玻璃全碎了,他就那样血淋淋地钻出司 机座,他的一只眼睛闭着,别人说,他的眼 睛一定保不住了。怪不得我们的电影里都是“美国少爷兵”,是阿,他们能“上甘岭” 么?
他们有“邱少云”么?他们可以“黄继光”吗?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美国人就凭这被人抬出车子的熊样能够战胜我们的人民子弟兵么?我走在亮堂堂的走廊里, 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想象,我在一面赞赏自 己的民族气节,在另一方面嘲笑自己的狭隘--亲爱的老师们啊,你不要说你的孩子在你的谆谆教导下为什么不爱国--把他们送到这晃亮的走廊上,看他们还爱不爱?!人权?我最烦自己没管好管别人了,要人权你们还随便卖枪给人家让那个小孩杀死别人的小孩他却因为没有到“有知”的年龄而可以赦罪?那女教师肚子里的宝贝就没有人权么?现在大家都消停了,可以用枪--人哪里挡得住子弹除非我爹是黄药师或者我是蓉儿的靖哥哥。
我什么也不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吃得太饱了。胡思乱想。我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不用担心“人权”的(要担心,也最好担心“女权”,这样听起来比较名正言顺), 即使我在搏死。我已经把鱼喂饱了,但是我胃里的棉絮也已经消化了,我必须马上回家。我还有要紧的事,我要给我的母亲打电话,今天是感恩节,这个世界上我最应该感恩戴德的是我的母亲。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勇敢地逃出了资产阶级家庭,她嫁给了我的父亲--一个同样十六岁就逃出封建家庭的地主少爷,后来的革命军人。在我从小到大的档案表上,我都要填“家庭成份”这一栏。我高中之前,填的是“革命军人”,高中以后,父亲教我填:“教师”。父亲一辈子没有入党,这是他的终身向往, 为此他也是那么每个月都要向组织交一份思想汇报然后过半年递一次入党申请书, 三十年如一日。后来他终于还是把“革命 军人”改成了“教师”。他想平平静静地做 一个“园丁”了,而不是象“秋菊”一样,一定要从村到乡到县最后到市讨个“说法” 了。他认命了,他喜欢雨果的“悲惨世界”, 我五岁起,就躲在被窝里听我父亲讲冉阿冉的故事--他后来也做了园丁,我父亲也是。
可是我母亲,这个十六岁就拎了箱子出走的资本家的女儿--她现在成了一个典型的家庭妇女了。她还可以偶尔用我小侄子的钢琴弹弹她的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名字听起来就好听,母亲弹起来更好 听,坐在钢琴前我可以想象她少女时代的样子。可是母亲走了,离家出走,不要她的琴身上还刻着号码的德国牟德利钢琴了。她跟了别人去唱快板书,认识了我的父亲, 然后再“打回老家”来。母亲推开那扇铁门, 已经生锈了:姆妈,她叫。我的外婆,她冷冷的,说,你要走就走远一点--那时候我的外公已经死了--幸好他死了,他没有被坐“喷气飞机”,没有戴高帽子,挂铁牌子。因为他死了--他真幸福。可是我的外婆, 她还在,我是出国之前又去看的她,我被她的浑身上下的“干净”震慑着,我自惭形秽。我的外婆,她会背三字经烈女传经古文观止--用一口糯糯的沪语,比茅善玉唱起来还好听。在这样一个老人面前,我自惭形秽。她的岁月是迷一样的,即使我在母亲的身上,也是无法触摸的。母亲转身就走了,说,“姆妈侬自己当心”。然后就走了。那时我的父亲也住进了小洋房,可是我的母亲没有钢琴了。我是在那个著名的盛产竹子的地方诞生的。因为我的父亲被下放了。我没有见过父亲的小洋房,后来别人通知他可以回去了,他也是那么挥一挥手,说,还是乡下清净,孩子们也离不 开我的。父亲不稀罕房子,他是房子的主 人,他做大少爷的时候可以在那么多的房 子之间串来串去,即使下雨的天,那些房 子的檐廊可以是一把又一把的天然大伞, 让他从这里窜到那里。所以他是讨厌房子 的,他喜欢天空。
母亲却是喜欢房子的。她后来还是经不住奶妈(母亲称她做妈妈而一直叫外婆姆妈)的相劝,在文革结束之后去看了我的外婆。那时候外婆是真的老了,她要一些亲情了,要我的母亲,她的大女儿留下来。母亲没说什么,忘记了那句“走得越远越好”的气话,住进了她在这幢房子里做大小姐时的房间。墙壁已经斑驳了,那四檐的雕花却依然还在。钢做的窗框上吊 着一只旧旧的风铃,那是母亲十岁时的一 件礼物,是她的姑姑从欧洲带回来的。我猜想母亲一定是很优雅地走过去,用她那双弹蓝色多瑙河的手轻轻拨了一下,拨出了一连串悉悉索索的声音,跟她这三十年来的命运一样的随风荡开,然后无声无息 了。
我的父母就这样开始分居了。我没有问为什么。我总觉得母亲“不快乐”。她一 直没有办法生活到父亲的“天空”下。她还是回到有屋顶有壁炉的房子里面觉得比较安全和舒适。可是即使这样,在我的成长过程里,母亲还是一如既往让我“快乐”着, 她告诉我“精致”,“矜持”,“经典”。这些词汇给我很多的联想,一直到后来,我踏进母亲的大房子,看到了风烛残年却依 然“干净”的我的外婆--那是属于“过去” 的,我错过了,并且永远地错过了。
现在,我没有想象了,一切都那么一目了然,什么都是可以买到的。只要你稍一 犹豫,就有人跑上来问,每阿海泼油?他们都是那么那么的真心诚意,他们问你“是 不是需要帮助”,然后伸手问你要“刀拉”-- 我喜欢我的网友们将美元称作“美刀”-- 一把刀,架在你我脖子上的刀。
我冒着这把“刀”就要落下来的危险, 给我的母亲打电话--今天是感恩节,我要对母亲说,说什么呢?管她说什么呢,我就是想拨通电话,我就是想说,姆妈,是我呀,侬好乏?母亲从小教我讲上海话,我只跟我母亲讲上海话,还有在上海跟出租车司机讲上海话,我怕不讲他们会把我开到苏州再开回来。其他的时候,我讲国语(听起来就比“普通话”要洋气多了),还有就是英语。
拿起听筒先听到嘟嘟嘟的声音,是有人留言,除了林可这会儿谁会给我电话?他去他的教授家了,我们说好今天不用碰 面可以各自好好“感恩”。我猜想他可能又 是有了极愉快或极不愉快的事,人总是在 这两种情况下最最喜欢跟人肌肤相亲的, 似乎只有这样,才可能真的证明自己“存 在”着,被“感知”着。
我没有理睬那个留言,我要先打电话给我的母亲。
我的手揿了一个按键然后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现代科技真好, 这样就可以接通了那么远的两头。接通我和我的母亲。姆妈!我叫。是宝贝呀--母亲一如既往地叫我宝贝,幸好她不叫我蜜糖儿,我说,姆妈我老想侬厄。我没说完, 真的眼泪落下来了。母亲在那头也说,宝 贝侬好乏,侬当心天气冷了多穿一点衣服, 阿拉都好侬不要担心,我等歇去做礼拜, 现在我们的姊妹都很开心我也开心侬放心。我握着话筒,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说,我想说,母亲,我很爱你,谢谢你。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想用英语说,我觉得那样要方便 很多,可是虽然母亲是懂一点英语的但她听到电话里我这么说是一定会昏到的,于是我只能什么也不说。我听母亲用加快的音频来表达她的关切与安慰。她安慰我, 一如所有的母亲对所有的孩子。我有一天 做梦做到母亲长了翅膀飞走了--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套上全是水,我拨了母亲的电话我听到她在那头“喂”了一声,然后我就挂了。只要我还可以听到那声“喂”,我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安全。母亲以为我是独立的,坚强的,就象她十六岁那年一样。可是我禁不住还是在梦醒来的时候去揿那个我设定了按键。很多的男人对我说,我爱你,只要你快乐我就满足了。我会永远站在这里等你的。每一次听,每一次我都 落泪。我相信那是真的。可是他们也是人, 后来他们觉得这句话留给别的女人更适合 一点于是他们又说了一遍,说的时候当然 不会再想起我了。我也从来不会怪他们的。可是我的母亲,她没有说,我等了快三十 年了,就等她这样一个承诺。可是她就是不说,却始终在那里,琐琐碎碎地告诉我:宝贝,侬要多穿点衣裳。
母亲又说了一声“侬自介当心”然后就挂了电话。我茫然地听着“嘟嘟”声,电缆被隔断了。我心里恨着母亲:为什么不等等我,让我今天说一句“感恩”的话--没关系的,那把刀还不会那么快地落下来的 。我的电话费占不了我的一块牛排。可是母亲,她宁愿我可以多吃一块牛排。我无奈,她有她的活法,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悄悄塞在我的旅行袋里,然后说,我们教会里的弟兄姊妹都约定了,以后住到一起, 我有退休工资,我要这钱没有用。
无话可说。为了母亲,我要去吃牛排。
电话里又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是我的留言。我想在吃牛排之前应该知道谁可 能会给我送牛排来。我打电话去自动服务 台,然后打进自己的密码,然后我听到了林悦的声音,她说,喂,你回来以后不管多晚给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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