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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要是没人修了怎么办?

谢礼恒 艺术野疯狂 2019-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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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古建修复的立命之本、最神秘的“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面临失传危险,传承人呈青黄不接的状态,故宫博物院修缮技艺部主任李永革,了解故宫古建修复的七经八脉。故宫里的人鬼情仇、天地玄黄、江山美人……说一千道一万,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知道得最多,他才是故宫的浪漫梦中人。

- - “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永革

故宫,历来有一个神秘的部门,专事“修旧”,名字叫修缮技艺部。“修旧”,行话叫“修旧如旧”,按照最传统的技术,对故宫的古建筑进行修复。这是个极复杂耐心的活儿。这个“修”,看似手艺,实则技艺,在几百年的传承时光里,甚至有了一些精神艺术的味道。这门“技艺”,如今已命名为“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里重要的一项。故宫的宫宇、殿阁、堂房、角楼、亭台等等,正因为有了这门技艺,才得以在光阴的摧磨下,延续了600年的光芒与沧桑。

而如今,故宫的这门技艺,却面临一些尴尬的难题:修缮技艺部里从事这门技艺的传承人,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老人一个个退休,新人还未完全上手,手艺虽不至于完全失传,但由于户籍制度的限制,一些颇有天赋与才气的年轻人拿不到北京户口,留在故宫快二十年的“老师傅”只拿着每个月3000多块的工资,面临被迫离开的可能……

“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的秘密在哪儿?修缮技艺部每天都在“营造”怎样的精巧技艺?这些才华横溢的神秘传承人的生活现状如何?这个民间传说中的故宫的“鲁班师团”有着怎样的神秘与梦幻?

李永革所在的修缮技艺部位于故宫的外西路,这里原来是内务府造办处,为宫廷制造生活器具。清代鼎盛时期,造办处下设24个工坊,荟萃了全国的能工巧匠。现在的修缮技艺部保持了它在功能上的延续。李永革算是新中国故宫修缮的第三代工匠。新中国成立之后故宫的三次大修分别成就了三代工匠,也培养了下一代学徒。第一次大修是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故宫提出了一个5年治理与抢险的计划。针对大量古建筑年久失修的现象,故宫请了在古建八大作“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画糊”中分别身怀绝技、各占一个山头的10位大师级工匠进入故宫,他们就是第一代工匠,后来被称作“故宫十老”。

李永革1975年从部队复员来到故宫,当时第一代大师级工匠好多都去世了,他们的徒弟,就是第二代工匠在带他们。跟着师傅学艺,苦点累点都没什么,李永革感到充实、快乐。他刚好迎上了故宫的第二次大修,从1973年开始,故宫制定了第一个五年修缮保护规划。为了完成这次大修,故宫工程队(修缮技艺部的前身)对外招聘了300名青年,李永革就是其中之一。他跟着赵崇茂、戴季秋师傅,相继参加了午门正楼、崇楼、东西燕翅楼,太和门东西朝房,钟粹宫、景仁宫、斋宫、奉先殿、皇极殿、畅音阁、阅是楼、遂初堂、庆寿堂、养心殿、慈宁花园、东南角楼等施工工程。他记忆犹新的就是1981年故宫维修东南角楼,李永革知道,东南角楼几乎是故宫古建修复里最难的一个课题。

- - 第三代工匠正在向第四代学员传授木工技艺

- - 学员刚刚制作好的鎏金斗拱中的木头构件

- - 制作烫样的过程

“角楼被称为‘杂式建筑’,要运用多种技术手段,但由于技术难度很大,一直困扰修缮技艺部。我是主动请缨,一年多的时间,得到了很大锻炼。每一块部件,拆下,都要确定位置,编号,分类码放,修复完成以后还要进行加固,拼补、添配,按照原来的位置丝毫不差的安放回去,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工程。”李永革在采访中的轻描淡写实际上是40年技艺的经验式表达,不难想象,当时在故宫干活时的热火朝天:故宫的角楼按照顺时针的顺序相继修复,1951年西北角楼、1959年东北角楼、1981年东南角楼、1984年西南角楼。“木工都以参加过几个角楼修缮为傲。因为角楼不仅结构复杂,而且缺乏规律性。《清式营造则例》中将大木建筑分成庑殿、硬山、悬山和歇山四种样式,角楼是不同于任何一个门类的杂式。”一个有意思的传说,李永革几乎是每受访一次就要提及一次:传说当年营建角楼时,由于设计难度大,工匠们都伤透了脑筋。后来是木工的祖师爷鲁班下凡,手里提着一个蝈蝈笼子,这个笼子不一般,正是设计者所盼望的那种设计精巧的角楼模型。这是一个梦境,美妙而恰到好处,现在看来,这是这帮工匠集体经验和刻苦钻研后的自然流露。一帮人,长年累月钻一个事儿,时间久了,再精巧复杂的东西都自然被降服。

到底什么是“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它的精妙之处在哪儿?李永革在故宫干了40年,他这样解释:“所谓官式营造,就是集合了地方做法的精华部分,方法来自民间,不单来自北方技艺,有人说应该加一个‘北方’,变成‘北方官式营造技艺’,这个说法不准确。我们在营建明代皇宫时,包括元、宋的宫殿,都是集中了人们所能认知到的地方优秀建筑工艺技术。做得更精,用料更讲究,这样就形成了官式营造技艺。瓦作、木作、油饰、彩画、裱糊、石作、铁作、铜作,这些方面都是集中了各地域最优秀的做法。官式技艺离不开地方做法,实际上是地方做法的升级,然后用在皇家建筑上。当时皇帝敕建的项目,比如寺庙等,皇宫还要派太监督办,督造。管理得比较规范,讲究真工实料。”

而如今,南方的一些古建修复不能全用“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中国地大物博,南方也有使用的,比如四川广元的报恩寺,皇家敕建的寺庙,部分体现了‘官式营造技艺’。还都是融入了地方手法,有些建筑受当地环境、气候影响,受材料的影响,修复办法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最大的难度和妙处也在这里,文物建筑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受运输等客观条件的限制。材料和工艺又有着直接的关系,修文物建筑,要根据它原来的做法来修复,采用当地的传统工艺和材料,不能完全套用官式做法。那如何在官式和地方做法之间取舍和营造,这就是妙处。”李永革说。 

古建“八大作”里,最核心的是“铁三角”的技艺:木作、瓦作、油漆彩画作。“其他技艺,比如架木搭设的搭彩作,因为过去的杉槁、竹槁、连绳、标棍都换成了铁杆和铁构件,已经日益萎缩了;夯砸地基的土作已经被机械化代替。”故宫是明清两代建筑的活教科书。“比如一个大殿里,一个木构件朽了,人们都想要换掉它。可是它有可能偏偏就不能换,因为只有这个东西才能说明它的建筑年代,换掉后就历史信息不明了。”目睹过外来施工队伍里一些“昨天还在地里刨白薯种白菜,今天就来修文物”的工人极不专业的操作,李永革最担心的是他们会把故宫的特征修没有了。“到时故宫就不是故宫了,就成现代宫殿了。”


外界所见到的故宫,更多被故宫宫殿庙堂的气势所震慑,大部分的建筑部件都是木作。“搞古建外行看着难,不过经过几年、十来年的培养和实践,一旦掌握这本技艺,应该还是不难的,规矩多,做法多,触类旁通,深入进来后还是好学的。我干了40年了,我倒觉得不难,可能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经验了。要对过去一些老的做法,研究它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搞清楚,要去实践和探索。现在的问题是,过去一些老的材料,现在不好找,受限制。目前故宫在古建修复上最紧缺的还是木料,我们国家维修的大型木料,基本上都从国外进口。”李永革在采访中多次提到了材料的紧缺。很显然,对于故宫这么庞大体量的古建修复来说,木料得有一定的储备。以前故宫每年都要备几百方木料,倒替着使用。原木不放上四五年是不行的,“中国人盖房子还是要用老料,老料的‘性子’已经通过合理的码放、纹理比较直顺,含水率也恰到好处,用在建筑上不容易糟、腐。”

令人惊叹的是,明代刚修故宫时非常奢侈,民间传说用的是“金丝楠木”,木料中暗藏“金丝”,我们周边很多地方的金丝楠近年来也是随行就市,价格飞升。李永革之前在接受采访时透露“其实宫廷记载里就是‘楠木’,没有‘金丝’二字。楠木生长在200年以上,里面会出现一种树脂的结晶,那是所谓的‘金丝’。到了清朝,开始使用红松。后来国力下降,再加上足够大的红松也难以寻觅,故宫里便使用了木料包镶拼接的工艺。”进入故宫后,李永革定期会和同事们在东北寻找修补时所需要的合适木材。有一次,一位满族的老先生,竟然自愿把准备给自己造棺材的红松木卖给他们。国内全面禁止采伐天然红松后,故宫近些年开始从东南亚国家进口大口径木材了。

李永革提到,虽说“修旧如旧”,但故宫的古建修复也大量使用了新的科技。“我们做很多实验、检测,就是要把过去的材料、比例、成分,搞得更明白,才能使这些材料的配方更稳定,灰的比例,油饰的、打夯土的比例等等,为了保护老的灰背,我们在上边再覆着一层灰背,这个比例要准确。一些金、铜的饰件、琉璃瓦件、石材污垢的清洗,我们都在确定成分、比例后合理地使用清洗剂的材料。粘接也是,一些雕刻的艺术构件的粘结也需要”。

一个特别的门道是:传统工艺一定要用传统工具。很多工艺是机械工具不能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具一定还是人工的。“新的技术手段不断出现,是可以提高生产率的,老的工艺做法不能丢。互相借鉴,不排斥新的工艺。一些灰背的浇筑很多就要使用到医学上的针头、气泵等。”李永革曾提到,故宫修缮,尊重着“四原”原则,即原材料、原工艺、原结构、原型制。在不影响体现传统工艺技术手法特点的地方工匠可以用电动工具,比如开荒料、截头。大多数时候工匠都用传统工具:木匠画线用的是墨斗、画签、毛笔、方尺、杖竿、五尺;加工制作木构件使用的工具有锛、凿、斧、锯、刨等等。“老祖宗聪明得很。”李永革说,“比如‘排杖竿’,就是拿着一种四方截面的木杆去量柱子、梁架、进深等尺寸,然后在竿子上来做标记。”为什么要这样?李永革拿出两盒外面买的卷尺,然后在纸上量着画出10厘米的线段,两条线居然并不完全一样长。“10厘米误差就这样,要是去量20多米高的柱子呢?差一点,榫卯就合不上。老祖宗的方法看来笨拙,但更实用。”


故宫修缮技艺部有正式木工100人左右,施工队还有两三百人。但100人里真正具有传承手艺的不到20人。这些人是北京认可的古建技师,瓦作、木作、油饰……都是过去从学徒出来的。“下一步要做好的任务迫在眉睫:技艺传承。招传承人。这是长期的事。一下子招多了,对他们的学习未必有好处。循序渐进,三四年,招那么十来个,每次招人,能学出来一半,就不错了。继续再培养。做上10年20年,今后对故宫的传承会有利。我们这拨人大多都是74年、75年到故宫的,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退休,翻了年,一下子全退……要做好传承,一拨一拨的续上,虽然后面也会存在退休的问题,但至少不会一下子全退了。会有梯次的准备。”李永革的话题最终落到他焦心的事情上,一说就不歇气。

李永革坦承,目前的传承情况就是青黄不接。户籍制度也对传承工作有限制。进故宫,必须得有北京户口,“目前有一些传承人的苗子是北京周边的。比如一个河北的小伙子,不错,30来岁,干了7、8年了,技术不错,可造之才,但问题就是没有北京户口,还跟故宫签不了合同,存在很大的不稳定因素。这些人很愿意留下来。干上这个以后对这一行有感情,不舍弃这项技术。现在城里的孩子喜欢动手的太少了,不干这个,是个实际问题。我觉得我们有相关的政策跟上,我们的技艺不会失传。”

最辉煌的时候,故宫的工作人员有800多人,古建工程队就有400多人,是故宫人数最多的部门。可这支古建队伍虽然有国家文物局颁发的“文物修缮工程资质证书”,但因为不是企业性质,没有营业执照,无法参与投标,在市场化的过程中逐渐被排斥在大型维修工程之外。“我们有资质,但不是企业,招投标里面有些条件满足不了,比如我们就没法办理安全施工许可证,没有这个证,工程就不能开工。”提到收入情况,李永革介绍,故宫的修缮技艺部属于事业单位编制,正常开工资。年轻的一个月能拿到手3000多块钱。保险、公积金等都有。要是能跟故宫签正式合同,工资会涨到四五千。“但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人才的流失与收入低有很大关系,甚至是主要关系。”李永革今年11月退休,但按照现在的情况,他根本退不了,肯定返聘,主抓技艺传承工作。李永革寄予厚望的是2013年修缮技艺部面向社会招到的15名学员,他们被分成瓦木和油石两个组。到现在,15名学员还剩下9个。


老家河北保定清西陵的师傅张奉兵,在故宫15年。没有北京户口,累了15年,也爱了15年。感兴趣、坚持、气氛好,这是他目前还在故宫的三个原因。“故宫,在古建筑这方面很专业,老辈子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技艺带着一些艺术性。我很自豪自己的工作,保护古老建筑不受损坏。”

张奉兵从小在这种古建氛围里长大,以前是民工,学的油工,1996年高中毕业后来到故宫,拜师傅,学油作,裱糊,画画,都学会了。受到户籍政策的影响,张奉兵工资比较低,一个月扣下来3000元左右,“生活还是存在问题,农村户口,又要养孩子,要在北京租房,经济比较紧张,我是因为爱这一行,没有选择离开,一直在等户籍政策的调整,签正式合同。”张奉兵租房在北京二环边上,七八平米,1000元一个月。对于在河北老家的孩子,他有时一个月回去看一次,有时候两个月回去一次。“孩子12岁,上初中,在县城读书,成绩还可以。光我们部门10来个没有签正式合同,其他的还没有我工资多。”

这些人没有其他收入。以张奉兵目前的情况,同样水准的技术工出去做技术顾问,最少也是8000元的月收入。他自己对户籍政策的调整还是存在期望,虽然之前这种“奇迹”从没出现过。当时老家一起来故宫的人当中,现在就是他还在继续坚持。“其他人都去做工去了,啥子活路都做。我对自己的状况还是有自己的想法。但困难目前还解决不了,生活当然有压力,时间长了也只有放弃。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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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谢礼恒   李永革供图   美编: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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