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谢礼恒
作品丨陈万福
摄影、设计丨张涵(部分工作室图片由陈万福提供)
近日我的大校友、作家何大草带给我一本他的新书《春山》,扉页签名喜欢极了: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他以小说的形式写王维的盛唐与寂灭。其中提到王维与裴迪两人信步走到白石滩,裴迪说:“你的《辋川集》二十首,数《金屑泉》最土气,《白石滩》最清明,像一首好诗……然而,哪有那么好?也就是一片白石头,而且也从没村姑在月下浣过纱,老农牵牛喝水倒是早晚都有的。”
王维说:“诗嘛。”
“我想把《金屑泉》从《辋川集》中删了。”
“还是留着好。土地的气,不是不能雅,是因为有深情。”
“没有读出来。每天喝一口金屑泉,可以年轻一千岁,然后就飘飘成仙,去天上见玉皇——深情在哪儿呢?”
“可以一直飘……”
深情不是幌子,那是骨子里的血。
画家陈万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做裱画行当,如果勤快一些,每月能收入50多块钱。他那时开始学着收藏一些作品,也不是说那么率性为止,当然也有过犹豫。1982年,他眼见一件沈尹默的书法,不大,喜欢极了,想办法收了来,从此开始“深心人刊落纷华的画意文心”(宗白华语)。
© 谢礼恒
这沈尹默写:
風月相撩未易闲,
闲來猶自有憂患。
向人言語差堪盡,
名世文章久不關。
書為寡聞輸海嶽,
詩仍費解愧香山。
此生頓著知何處,
空使霜華點髩斑。
……
万福后来陆续宝爱李颂华、蒲效宽、徐寿、余兴公、赵蕴玉、车辐、刘香雪、华君武、流沙河等等墨迹,很早他又接触到书法家刘云泉的作品,收来好几件,挂在家里书房门口,他偏爱这样的字,古旧风华,另有景色。
仍旧是1982年,有位老先生,李山,就是李颂华先生,为陈万福题写了一幅陶渊明《桃花源记》。李先生给万福的印象很特别:即便衣服已经洗得褪了本色,也穿戴得体,有时杵一根那时少见遗留下来质地考究的文明棍,衣着永远那么平整熨帖,他家里规规矩矩摆着两三株文竹,几盆时令花卉,几方用汉砖制作的砚台。记得在七零年代初期几年,李颂华先生、蒲先生时不时被叫到革命大院院坝中罚站,“汇报思想”,挨批斗,但第二天出门衣着永远干干净净。
干净是一个人的性格。
1981年,現在回看萬福人生的重要节点,机缘巧合,在蒲效宽先生引荐下拜在本是邻居李山老师门下学习装裱与画画的艺事。因李先生身份独特,很少有人知道,“李山的字写得很好,不输邓石如。”现在留下唯一能见到的,现已刻成匾额,就是那著名的成都老卤“盘飧市”三字。与李颂华先生的师徒交谊不过短短两三年,先生83年匆匆走了,但那些日子,万福像个书童,李先生教他裱画、画画。他也趁装裱之便,研习了大量陈子庄、吴一峰、赵蕴玉、苏葆桢、余兴公、周北溪、岑学恭、胡伯祥、赵完璧等大量四川当代老艺术家的优秀作品,对山水、人物、花鸟、都有涉猎。
他记得在老师门下先就是磨墨铺纸,半年多后慢慢上手画。他还记得刚进入八十年代学习绘画资料奇缺,除能在春熙路孙中山广场的铜像旁边的古籍书店买到《芥子园画谱》和少量印刷不太精美的字帖外,其他绘画资料也少。好在当年在陈万福家——忠烈祠东街交汇百米不到的忠烈祠南街,有家私人古旧书店,偶尓能买到不成套的清末线装版《康熙字典》,更难得还会遇到当时珂罗版印刷精美的民国旧杂志。这本杂志就是由易培基題写刊头的《故宫周刊》。虽然是黑白,但介绍的內容全是故宫收藏的奇珍异宝及、书画和珍貴文史资料。陈万福宝藏第一百九十一期至第二百十一期的《故宫周刊》数册,其中有他偏爱的明陈洪绶隐居十六观,文徵明书画,随后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临习。
当然,李先生留给他的《桃花源记》一幅仍在,10多年后,万福正好住进一个叫“桃花源”的别墅区。
我见之前一篇诗婢家美术馆馆长文溱写陈万福,说他84年机缘巧合特招进全民所有制成都印刷二厂(成都包装工业总公司)从事平面设计工作,这在当时算难得的铁饭碗。不过他身上那点艺术家的散淡气息让他四年多后终究离职,“为了保持他自认为的艺术纯粹性,这么多年,他坚持用设计稿费也好,与家人经营还算不错的几家连锁店的收入也好,来滋养自己钟爱的绘画艺术。”
由纯手工装裱到机器制裱,再被返聘回装裱行指导,陈万福从当学徒到后来自己开装裱铺,前前后后做了10多年,一大群圈内好友迎来送往,装裱停了,艺事却停不下来。我一帧帧翻阅他的作品,像检索一位画家的心灵史。我时常会想,大凡80年代入行的那一批画家,曾都以不惮其烦的具象再现技法来描绘幻境般的80年代,那是云烟一样的十年,接下来的十年,90年代,则更为青春勃发,高歌猛进,让人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代魅惑。无论画中的形象如何地令人难以置信,其真实感的营造却可经由画家的风格之笔而得到肯定。
万福画工笔,就说说工笔吧。
他画工笔并不刻意设计,刚从设计行当转回绘画时,他摹了众多名家画作。无论是陈老莲文徵明还是唐风宋韵明清墨迹,临过千篇后,绘事自如多了。他予他画中的花鸟以“半真实”的存在感,淡淡一层烟雾式的染色,给内里具象的花鸟形象以贵雅的荣光,字也逐渐追宋而去,瘦金风味的书法、画面气氛的宋化,金笺、洒金、描红、水墨、重彩细笔,带着精微,动荡周旋,规矩中带着满眼的灵性,至于偶涉达摩、观音、高士等题材,那是后来的事了。
了解万福的作品,要了解他的审美。范式是一种禁锢,但也是一条通路,他欣赏唐勇力、何家英的功底,中途也见过江宏伟的画风,后者从宋画出,继而又带着历史痕索蹁跹而去,当代人回到历史里去画宋画,成为某个时段,工笔花鸟画的重要一支。陈万福后又从岩彩画里迷上那种斑驳兴味,它不知不觉融入当代人的元素,耳目一新。这都是他曾喜欢的风格,也曾一度想走这一路。后来他提到了画家边平山,我逐渐明白他的艺思脉络。
李煜在哀伤的俘虏楼里,孕育了宋代的第一文化标志“词”。宋是一个巨大的时代,势能巨大、文化巨大、审美巨大……如说唐风是“满山的梅树,香得像酒,马都走得昏昏沉沉,一路梅花看不到尽头”,而宋风则是“一人喝酒一人喝汤,汤熬了一天,色泽很是厚了,那人喝了酒拿勺子舀一舀,还是清汤,可这汤注定美过那酒。”
前者是诗,后者为词。
陈万福明白这唐风宋韵的区别与联系。他画作中效贵雅的构图,花鸟不规则的比例故意为之,他笔里有岁月的教养与师法的规范,当然也在追“春山可望”一般的格律,不然不会那么融会贯通:红酒下世界音乐,黑胶配民国纸墨、甚至摄影揉进院落情怀……他时常写下自己的从艺心得,但绝不是自斟自酌,而是敞开心扉地与自己对话,有时难免嗔怒,但很快莞尔;他性格率性,生活中喜欢与朋友喝茶酒聚,喜欢海阔天空,谈天说地。他经常说着说着就翻出一张黑胶唱片放上,唱针跳荡,时间点头笑纳。经历的丰富对艺事来说,好处居多。他不强追禅意,只是隐隐约约在画里重叠某位前辈大师的身影,“他们总是不回头,只好在作品里远远地求。”那些梵音谛语,如来如去,情态的放松,生活的顺水推舟,与时间讲和以后,自然就煮出了禅味。
这好像才是岁月的工笔。
花鸟画似乎逃不脱那些司空见惯的物象互换,莲荷(莲蓬)与鸟禽似乎也是太过平常被反复咏唱的题材,但我们追索下去,一位花鸟画家的作品里,究竟有多少成分是显现了对客体世界的一种解脱,究竟其显现了多少成分是代表一种遁入梦幻山水的心态。再或者,究竟其显现了多大程度的内心变形?其中的仿古成分又有多少?——我很感兴趣的是,万福作品里是如何唤起几种时间与空间的遥不可及感——画面里那些扣住时间的莲蓬令人遐想:莲子不见,可半空的莲蓬比莲子更显露出时间的流逝,翠鸟飞过又来,关键是来了又注定飞走,这样的停顿弥足珍贵。于是,这种“注定”又变得随机,与他作为一位摄影发烧友迷恋残荷败荷的心境相当一致。画家以此方式来彰显其梦幻花鸟的一种心理渺茫感,以别于日常俗世的经验。
我在他作品里好像能听到时间。难怪我一查“科普中国”科学百科词条编写与应用工作项目的解释里说:什么是莲蓬,简单来说,莲花中心的果实就是莲蓬。
莲蓬像一个碗。
万福始终还想要一个更大的院子,可耕可作可绘可饮可食,这跟传统中国文人的最高心境别无二致。他夫人在三圣乡画家村附近租下一个小院子,开自己的陶艺工作室,他偶尔去,又说最好不多去,怕影响人家做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朋友之间摆龙门阵,高一句矮一句无所谓,喝酒多一杯少一杯也无所谓,这样相对自由的状态,刚好是想要的生活方式”。绘画的和人的渊源一样,何时相识,相知都有定数。一次朋友间的聚会,张剑无意中说起:“万福,你画得这么好,干脆拜戴卫为师,我们大家就更好耍了”。于是,在张剑的推荐下,从06年开始,便跟随戴老高硏班学习,时至今日。
后来我终于见到他那件长卷《芙蓉幽禽图》(392x29cm),彭先诚彭老题字,戴卫、秦天柱、鲁慕迅等几位老师题跋,“空灵幽静颇富禅意,禽鸟虽极工细却是以神写形,形神兼备,令人如入清凉世界……”
令人感念,万福如今仍旧记起当时自己做裱画学徒、开装裱铺时的事。一些舒展可欣的收藏,清芬养人,多是藏家拿到他那里装裱时发现的,一些存珍的记忆,则是从杂志、书籍上翻阅剪切下来。一些一看就想要的书画,买不起可一直记得,一些更是老辈画家留下来的家脉渊源,虽无缘收藏,多看几日也算宝藏,也是与他们促膝对话。这些收藏与自己的画艺,都是时间留给他的莲蓬碗。
很多时候,万福深夜画完,抬头就看见画室正堂上那幅赵蕴玉先生82年写给万福的对联,“夜静月明弹剑处,春深花护读书庐”,不免想起37年那个料峭凉夜,恩师李山那身单薄的春衣,也许还光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