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贝尔·胡克斯 | “那个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人”
从我们选择爱的那刻起,我们就开始反抗统治,反抗压迫。从我们选择爱的那刻起,我们就开始走向自由,开始以解放自己和他人的方式行动。(Outlaw Culture: Resisting Representations, 1994)
“全身心教学法(engaged pedagogy)”这种进步的全人教育,比传统的批判式教学法或女权主义教学法要求更高。因为不同于这两种教学实践,“全身心教学法”强调的是身心健康。这意味着,如果教师以赋权学生的方式教学,就必须同时积极致力于自我实现的过程,促进教师自己的身心健康。(Teaching to Transgress: Education as the Practice of Freedom, 1994)
在种族主义面前,我们的所有沉默都是同谋。(Killing Rage: Ending Racism, 1995)
在这种文化中,黑人女性作家怎么写都不算“太多”。千真万确,女作家没法写得“太多”……女性写得还远远不够。(Remembered Rapture: The Writer At Work, 1999)
我们对爱的渴望是个有诱惑力的陷阱,这个陷阱让我们爱上父权制的爱人,无论男女。这样的爱人以“爱”之名,行征服之实,要求我们服从......在父权制文化中,大多数人理解的浪漫爱情会让人失去自我意识,让人感到无力和失控。以爱之名,一个人可能做出任何事情:打人、限制人身自由、甚至杀害她们......在父权文化中,爱与占有的观念、支配和服从的范式相联系,假设了在爱的关系中,一个人给予爱,另一个人接收爱。在父权制中,异性恋的纽带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女人拥有关爱的情感,会给予男人爱;而作为回报,拥有权力和侵略性的男人,会供养和保护女人。然而很多情况下,在异性恋家庭中,男人对女人提供的照顾无动于衷,相反,男人是暴君,不公正地利用自己的权力来胁迫和控制女人。(Feminism is for Everybody:Passionate Politics, 2000)
关于如何爱自己,一个最好的准则就是给予自己那份我们经常梦想着能从别人那里获取的爱。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40多岁的身材感到很讨厌,觉得自己太胖了,太这样太那样了。但我却幻想着能找到一个爱人,会完全接纳那样的我。这太傻了不是吗,我自己拒绝接纳和肯定自己,却会梦想别人能给我这份接纳和肯定。正是在这种时刻,“如果你不能爱自己,你就永远无法去爱任何人”的格言变得很有道理。我还要加上一句:“不要指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你还没有给予自己的爱。”(All About Love: New Visions, 2000)
支配者文化试图让我们感到害怕,让我们选择安全而不是冒险,选择同质性而不是多样性。穿越那样的恐惧,找出我们之间的联结,庆祝我们的差异;这个过程让我们更团结,让我们拥有共同的价值观,让我们创造有意义的社区和世界。(Teaching Community: A Pedagogy of Hope, 2003)
【文段翻译:淑玲;校对:典典】
听到bell hooks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和我的女权伙伴们都非常震惊和悲伤。我们在微信群里分享这个消息,讨论了许多她对我们的影响。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都还是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带给我们的冲击。
这一年,以及过去的几年,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失去了很多,不断遭受着各种各样的打击,bell hooks的离世无疑给这一年又增添了更多悲伤的气息。这个世界需要更多像bell hooks这样伟大的女权主义者,可是她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bell hooks多年以来源源不断地创作,出版了超过30本著作。她坚持面向大众传播女权主义,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女权主义者,也包括我。我很感激有bell hooks这样的女权主义者,她让我们这些后来者看到一些可能性,一个优秀的女权主义者可以是怎样的。
我们应该生产怎样的女权主义知识?我们应该怎样触及更多的人?我们应该怎样行动?我们应该坚持怎样的女权主义?bell hooks不能给我们所有的答案,毕竟我们的困境也并不相同。但是她的思考和批判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养料。
让我感到很感激和庆幸的是,我不是一个人面对失去bell hooks的悲伤。可爱的女权主义者们为了纪念bell hooks聚在一起,通过不同的方式来纪念她。我也很有幸可以带领大家一起通过做zine的方式来纪念bell hooks。bell hooks说:“女权主义是为了每一个人。”在这个意义上,通过zine来纪念bell hooks无疑是很适宜的,它的参与门槛很低,鼓励不同背景的人都可以自由表达。它可以是个人的,也可以是集体的创作,更不用说它在历史上和当下的女权主义运动中的作用了。【编注:zine可以简单理解为微型杂志】
我们准备了关于bell hooks的图片和贴纸,通过绘画、剪贴、写作的方式,记录我们和bell hooks的故事,纪念她的成就。我们在制作的过程中,也分享着我们对她的理解。这些故事和分享也丰富了我们各自的创作。
制作zine并且和大家的分享对我来说无疑是非常治愈的,剪贴的过程中那些悲伤的情感慢慢消失,那些跳跃的色彩配合着bell hooks的文字和照片让我回忆起接触她的作品时的感受。面对失去,我们不是无力的。至少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创造来表达我们对她的感情,反思她对我们的影响。我也很高兴地听到参与者说之后会和自己学生分享zine,甚至用zine来布置作业,哈哈!
相信这样的纪念活动会给女权伙伴们更多的信心和力量向前走。相信bell hooks会激励更多的人为女权主义而奋斗。
leilei制作的zine的封面写着“纪念贝尔·胡克斯——永远的女权老大姐”,封底写着“感谢bell hooks把天南地北的我们聚在一起,相信她会激励更多的人为女权主义奋斗”
满蒂制作的zine是热烈的红色,封底粘上了两只大眼睛
這學期的第一門課的第一節課講的就是bell hooks如何用種族、性別、階級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來批判並補充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為代表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Second-wave feminism)。然後最後提交的論文的最後一個引用也是她關於團結(solidarity)的論述。在這個學期的期間,因為涉槍暴力犯罪引發的校園大爭論中,也切切實實從實踐的角度見識到種族主義如何無處不在。種族主義並不必然是凶神惡煞、戴著高帽、手拿左輪槍的KKK。相反,種族主義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冷漠,選擇性忽視,用舊式的話語來窄化種族正義的含義(例如「我不看你膚色,只看你能力」),以「言論自由」/「宗教自由」為種族主義、性別歧視、恐同、恐跨等歧視現象辯護,以及各種缺乏文化敏感性(cultural sensitivity)、缺乏對結構暴力的醒覺,統統也屬於種族主義。同時,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密不可分,有其一必有其二。
bell hooks基於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來發展女權主義,具有極大的、舉足輕重的、劃時代的意義。女權主義無法和種族正義以及其他的社會正義議題剝離,女權主義更不可能僅僅流於一句膚淺的「我支持男女平等」,而是要聚焦所有的基於性/別、種族、文化背景、社會階層、經濟狀況等因素的不平等,從根本上去否定父權制存在的合理性,並且用不妥協的、徹底的鬥爭手段去不斷地解構、拆卸父權制的整個系統。
bell hooks已然逝去,其畢生致力的弘大願景,將由我們來接過。
HC强调女权主义的交叉性,在其制作的zine的封底包含各种反歧视、反殖民的标语元素,包括彩虹旗、禁枪标、工会标志、反父权制、“Stop AAPI Hate”,“Care Not Cops”,“支持巴勒斯坦”等。
Xianan:抵制女权主义理论的学术精英化
我想我最早了解到bell hooks还是因为她的那篇文章“理论作为一种解放的实践”(Theory as Liberatory Practice)。那是在2017年,我第一次出国留学就是来英国伦敦读性别研究的博士,记得在第一年性别理论的课上,基于英国漫长的殖民历史,我们开学不久就接触到了后殖民女权这套理论,其中一篇必读文献是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的“庶民能发声吗?”(Can the Subaltern Speak?)。
在学习后殖民女权的那一周,本来对各类性别议题各持己见的同学们在读到Spivak的论文后,达成空前一致:谁能看懂这种充满学术“黑话”的文章?经过各种小组讨论和课上研讨后,大家对斯皮瓦克的理论还是只能做到一知半解。幸运的是,后殖民女权的下个周,我们就接触到了bell hooks的这篇“理论作为一种解放的实践”。在这篇文章里,bell hooks开头引入她个人作为美国黑人女性从小寻找和使用理论来进行自我疗愈,然后深入讨论了女权主义理论应该超越学术界,不应该成为少数学术精英人士巩固自己权力的工具,而应该为一种解放的政治实践提供一个有机框架。这种解放的政治,对于bell hooks来说,存在于每个人的日常个人生活,所以bell hooks非常抵制女权主义理论的商品化和精英化。当时,在阅读斯皮瓦卡受挫之后,阅读到bell hooks的这篇“理论作为一种解放的实践”,我们都感觉像是另一个大佬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抵制了女权主义理论的学术精英主义。
RX:去拥抱不完美但完整的彼此
第一次接触bell hooks是大三时读《作为自由实践的教育》(Teaching to Transgress: Education as the Practice of Freedom),为给高中生上关于社会运动实践的课做准备。我当时很紧张,毕竟教学经验极少。读到hooks对她从小到大的教育经历的反思、成为教授后的对学术女权研究和黑人运动的思考等让我很感动,像是第一次有了语言去描述长久以来不可名状的难处。好的教育空间是每个人都被看见、每个身心灵都得到充分融合的地方。作为一个从小凭直觉反抗内卷却依然不可避免被卷的人,读hooks和其他一些黑人女权老大姐总不时给我泪目的冲动,让我感受到爱的可能,去拥抱不完美但完整的彼此。不过究竟怎样才不按各种“中心主义”的等级制度活而是平等待人待己呢?可能没有人有完美的答案,但我还是很向往成为一名老师,试着创造适宜的环境让我们体验hooks描述的通往自由的教育实践。
典典:将生命经验化为意识自觉并为之行动
最早了解到bell hooks是大学的时候在国内读到沈睿翻译的《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Feminism is for Everybody: Passionate Politics)。这本书虽然语言浅显易懂,但涉及到许多美国女权运动和女权主义学术体制化的历史,实话说我当时是看得一知半解的。多年后来美国学习了性别研究,才深深地佩服她的深刻见地,她指出的自由主义女权的诸多问题,和关于“激情的政治”的建议,今天不仅仍适用于美国,也开始适用于中国的情况,值得一再重温。
而在初读此书的大学时期,我刚刚开始恋爱,最关注的是“女同性恋与女权主义”的章节。这一章高度肯定了女同性恋在美国女权运动中的先锋作用,但也没有掉进一些认同政治“唯身份论”的陷阱,而是提到“仅仅是女同性恋并不能把一个人变成女权主义者……是被压迫的群体的成员并不意味者使一个人更容易抵抗……经验、意识和选择三者的结合,才是引导女性走向左翼政治的因素。”这段话让我意识到自己想要追求的并不仅是简单的“性取向被承认”,而是能和志同道合者共同参与行动,改变种种歧视和不公。2009年我开始参与有女权意识的拉拉运动,并不断感到bell hooks所说的这种“经验,意识和选择”的结合。将生命经验化为意识的自觉、选择为此行动,还有她在其他著作中强调的内容,如作为自由实践的教育(Teaching to Transgress: Education as the Practice of Freedom)、作为行动的爱(All About Love: New Visions)……都以不同的方式指出了我所向往的女权和拉拉运动的方向。
中文里的胡克斯女权主义
正如上文中典典提到的,国内的读者接触贝尔·胡克斯的女权主义往往是通过其中文译本:由沈睿老师翻译的《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Feminism is for Everybody: Passionate Politics,2000)在2008年由金城出版社发行。
这部译作除了传达胡克斯为人人而作的女权主义理论与激情,也展现了沈睿老师自己的研究与思考,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三篇译者附录之中。沈睿老师的公众号最近重发了其中的第一篇附录“贝尔·胡克斯:美国激进女权主义的声音”,详尽地从多重线索介绍了胡克斯的思想与行动如何与其生活、情感、学术、政治历程交织发展,文章分为以下五期。
“一次她在街头的小店里买泡泡糖。她跟一个大人顶嘴。‘我还记得那种惊讶的表情,一个嘲笑的声音告诉我,我一定与贝尔·胡克斯有亲戚关系,贝尔·胡克斯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人,一个不怕跟别人顶嘴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葛劳瑞娅(Gloria)的母系的太祖母。”(贝尔·胡克斯原名Gloria Jean Watkins,这里的故事是她改名的由来)
“这种最初的失望变成了追求知识的努力,变成了贝尔·胡克斯对女权主义理论的主要贡献:把种族主义问题带进女权主义运动思想讨论之中,始终如一地批判种族主义。”
“她认为女权主义理论本身是行动的理论,而不仅仅是智力的活动和游戏。女权主义理论本身承担着改变社会,使社会更美好的责任,但是,女权主义理论学院中心化的结果是很多理论工作者和思考者为了获得学院内的等级制度的承认,思考的方向偏离女权主义的真正目的。”
【4】沈睿|贝尔·胡克斯:个人的就是政治的:自传性写作与女权主义政治立场
“‘每个女性自传性的叙述,当写得好的时候,其声音都具有更为有意义的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自我解放。”
“女权主义的核心是爱,她说:‘如果男人和女人想要知道爱是什么,就得想知道什么是女权主义。因为没有女权主义的思想和实践,我们缺乏创造爱的密切纽带的基础。’”
最后分享沈睿老师为纪念活动制作的课件,在这里,我们再次回顾胡克斯对我们说过的话……
https://music.163.com/#/program?id=2496272769
https://www.xiaoyuzhoufm.com/episode/61cce047a59e414d85fcf39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