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李开周:东坡酒经
2017.7.7
东坡酒经
文|李开周
插画|郑莉
专栏
按苏东坡的介绍,他的酒“九日三投”,“五日压得斗有半”,“三十日而成”,前期发酵过程中多次加饭,发酵差不多后压净酒糟,前后三十天酿出成品酒。很明显,他酿的是黄酒,比甜酒酿工序复杂,也比甜酒酿度数高,这种酒现在通称为“加饭酒”。
写这期稿子的前一天,湖北一个哥们儿寄来两枚他们家自己团的甜酒曲,据说比超市里卖的要正点。我很兴奋,赶紧跑去超市买两斤糯米,淘洗干净,浸泡一夜,搁电饭锅里蒸熟,摊凉,掰开一枚酒曲,研碎,用凉开水化开,泼到饭里,揉捏匀实,准备入缸发酵,做一缸甘香可口的甜酒酿。
可是翻箱倒柜找半天,没找到缸,大缸小缸都没有,也没有趁手的玻璃坛子。饭都拌上曲了,总不能倒掉啊,想了想,干脆就用蒸饭时那口锅代替酒缸。我拍拍打打,给那半锅饭挖一酒窝,用保鲜膜封口,裹上毯子,端到书房角落里放下。这个书房里没装空调,还背阴,盛夏时节温度恒定,容易控制发酵过程。
我是北方人,祖上八辈子没种过水稻,更没有酿过米酒。我用的酿造方法是从网上学的,酿法土鳖,手法生疏,一看就不是专业人士。去年和前年倒是酿过两坛子,酿造方法当然还是跟网上学,头一回酿过了头,明显有了酸味,第二回效果不错,但是绝对说不上好。
我们本地老百姓酿酒,酿的都是高粱酒。豫东平原上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私酒作坊,为了节省成本,大多用玉米来酿。玉米也好,高粱也好,基本酿法是一样的:把这些粮食泡软,蒸熟,加水磨糊,拌上曲,发酵半个月到一个月(根据气温来定),倒进一口大锅里,加清水,大火蒸,升腾的酒蒸汽被一根管子输送到另一口特制的双层锅,底层放冷水,上层过蒸汽。蒸汽被冷水冷却,凝结为酒,滴滴答答流出来,度数超过七十度,俗称“酒头”。酒头再经过稀释,俗称“酩馏酒”,讹称“名流酒”。
酩馏酒当然属于蒸馏酒,它跟茅台、西凤、五粮液、剑南春、二锅头等蒸馏酒的主要区别在于,人家都是固体发酵(粮食蒸熟后直接磨碎拌曲),而它是液体发酵(加水磨成稀糊糊,然后再拌曲)。液体发酵速度很快,缺点是出酒率偏低,蒸馏时还特别容易煳锅。您要是有兴趣,不妨买一款酩馏酒尝尝,不管是河南的酩馏酒还是河北、山东的酩馏酒,都会有一股焦香扑鼻的煳锅味儿,以至于某些奸商在制造假冒酩馏酒时,都忘不了勾兑一种可以呈现煳锅味儿的香精。
我国制造蒸馏酒的历史不算长,从传说中的仪狄造酒开始,一直到汉唐和两宋,所有酒类都是只发酵不蒸馏的淡酒。唐诗宋词中偶尔出现“烧酒”和“白酒”的术语,但指的都不是蒸馏酒,而是经过高温杀菌的黄酒和颜色发白的米酒。
我照葫芦画瓢,仿造网上介绍的工序酿造甜酒酿,这种酒的历史倒比酩馏酒和其他蒸馏酒久远得多。在我国历史上,先有短期发酵的甜酒酿,再有长期发酵的黄酒,等到元朝时阿拉伯人把蒸馏工艺带进来,我们才有了蒸馏酒。
不妨看看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是如何酿酒的:
米五斗以为率,而五分之,为三斗者一,为五升者四。三斗者以酿,五升者以投,三投而止。尚有五升之赢也,始酿以四两之饼,而每投以三两之曲,皆泽以少水,取足以散解而匀停也。(苏东坡《酒经》)
取五斗米(宋朝一斗为现在的六百六十毫升,一斗米重约十斤),分成五份。其中一份是大份,共有三斗;另外四份是小份,每份半斗(五升)。将那三斗的大份蒸熟,放凉,拌曲,发酵。另外三小份依次蒸熟,放凉,分期投放到已经发酵的酒液里,让它们继续发酵,尽最大努力提高酒精度。还剩一小份,最后蒸熟,用来控制发酵,如果发酵太过,酒要发酸,就将这最后一份投进去。酒曲最好做成四两重的一块,但是拌曲的时候却不能一次性用完,只用三两,留一两备用,因为发酵不足的时候还需要继续投曲。拌曲时要加适量的水,够把酒曲化开,保证曲与米拌匀就行了。
按苏东坡的介绍,他的酒“九日三投”,“五日压得斗有半”,“三十日而成”,前期发酵过程中多次加饭,发酵差不多后压净酒糟,前后三十天酿出成品酒。很明显,他酿的是黄酒,比甜酒酿工序复杂,也比甜酒酿度数高,这种酒现在通称为“加饭酒”。
加饭酒用米做原料,米的淀粉含量高,淀粉可以分解为糖,糖再分解为酒精。理论上说,所有含糖的原料都可以拿来酿酒。南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有云:
向其家有梨园,其树之大者,每株收梨二车。忽一岁盛生,触处皆然,数倍常年,以此不可售,甚至用以饲猪,其贱可知。有所谓山梨者,味极佳,意颇惜之,漫用大瓮储数百枚,以缶盖而泥其口,意欲久藏,旋取食之。久则忘之。及半岁后,因至园中,忽闻酒气熏人,疑守舍者酿熟,因索之,则无有也。因启观所藏梨,则化而为水,清冷可爱,湛然甘美,真佳酝也,饮之辄醉。
有户人家种了梨树,每棵树能收获两车梨。有一年太丰收了,卖也卖不掉,吃也吃不完,干脆拿来喂猪。其中一棵是山梨,味道鲜美,喂猪可惜,主人用大瓮储藏起来,一瓮藏了几百颗梨,盖上盖儿,封住口,放在梨园里,准备久藏。半年后,主人到梨园里查看,闻见酒气扑鼻,把大瓮打开,哇,几百颗梨不见了,都变成了酒。
由此可见,宋朝人已经发现水果自然发酵变成酒的现象,就像酿造葡萄酒那样,无需拌曲。葡萄酒在宋朝已经普及,甚至早在唐朝就有了葡萄酒,唐朝文献中所谓“蒲桃酒”者,均为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是唐朝边塞诗人王翰的诗,足证葡萄酒历史之久远。
宋朝跟唐朝比,一是酿酒工艺更加成熟,酒体更加清澈,已经可以酿出清如纯水的“琼液酒”;二是酿酒的原料更加丰富,除了用大米、黍子、穄子、水果酿酒,还会用蜂蜜酿酒。
苏东坡有位叫杨世昌的老乡,是个道士,他擅长用蜂蜜酿酒。苏东坡跟他学会酿法,贬谪黄州时酿过蜜酒。据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辙暴下,蜜水腐败者尔。尝一试之,后不复作。”苏东坡手艺不过关,蜂蜜在酿造过程中腐败了,喝下去让人拉肚子。
用蜂蜜或蔗糖酿酒现在都不稀罕,闻名世界的朗姆酒正是用蔗糖酿造而成的蒸馏酒。苏东坡时代没有蒸馏酒,只需要提前对蜂蜜进行稀释(假如甜度太高的话,酵母菌无法繁殖),先加热杀菌,再拌曲封缸,两天后就会咕嘟嘟地产生气泡,十几天后气泡消失,滤净渣滓,再加热杀菌,即可长期保存,不至于让人拉肚子。
苏东坡文学造诣出神入化,酿酒水平未必很高,但他喜欢酿酒,也喜欢烧菜,亲自动手,亲自记录,将不太美妙的过程变成非常美妙的文字。他写过自己做鱼的过程:
子瞻在黄州,好自煮鱼。其法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
苏东坡在黄州经常做鱼,方法很简陋。将鲫鱼或鲤鱼治净,不腌,冷水下锅,放盐调味,放白菜心除沫,放葱白去腥。煮到半熟,再放入等量的生姜、萝卜汁以及酒。快要出锅时,最后加一些橘皮丝。
我仿照苏东坡介绍的方法煮过鱼,真的不好吃。盐、白菜、葱白、生姜、萝卜汁、橘皮丝,这些辅料都极常见,唯独酒与宋朝不同。我用的是酩馏酒,苏东坡用的可能是黄酒或者蜜酒吧?
酩馏酒度数高,有焦香,用来卤猪蹄,效果奇佳。如果做鱼,肯定不如黄酒和葡萄酒。理论上讲,不管什么酒,都含有乙醇,乙醇可以溶解肉类当中的三甲胺、甲硫醇、四氢吡咯、四氢吡啶等腥臭成分,使其受热挥发,并与有机酸发生化学反应,生成令人愉悦的酯类化合物。
但是假如酒精度过高,或者甲醇、乙醛等杂质过多,效果反而适得其反。记得有一次,我给孩子炖羊肉,用了一款标价很贵的白酒,结果满屋都是极其难闻的酒臭味——那款酒里掺了太多香精,喝着挺香挺绵柔,一加热就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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