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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醒石 | 鸟,没有国,只有家

孟醒石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静物


桌布被她掀起来,很多东西散落到床上

早晨起床时,被子没有叠。粉绿色的棉布被罩

浅蓝色的褥子,残留着他们的身体

在昨夜就已经降低的温度。被窝的一角

有他蹬开的口子。他说:“热”。于是,他背转过身

 

现在他出门了。她忽然想起什么

她忽然想起什么就把桌布掀翻了

那些杯子、苹果、香蕉、陶罐、盘子、还有一把水果刀

明晃晃的,散落在床上

 

幸好没有什么破碎

幸好他不在家

等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出去

床铺已经整理,一切恢复了往常。他打开灯

坐回椅子上,看到了一个苹果

一个有着她牙齿痕迹的苹果

 

 

 

太行山

 

究竟看到了什么?使太行山如此惊愕

张开了口就再也没有闭上

村庄只是嵌在它牙缝里的韭菜。

在太行,没有一个季节能够真正温饱

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是

容易引起饥饿的新鲜空气。

我行走在羊肠道上,周围的山谷

是一个又一个巨大而虚空的胃

而不是心脏。所有的心脏已经缩小

被零星的柿子树高挂起来。

熟透了,就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仅有个别几个被溪流接住

溅起水花。在此之前

溪流产下了无数颗卵石

若有足够的时间和温度孵化

或许会诞生另一个坚硬的我。

而不是现在:

我爬到山顶,因为陡峭

再也下不去了。难道它也不放过我?

眼看暮色将一切吞没

我忽然明白,太行山也是苦命的人

夜空满是它被人打碎的上牙


 

 

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一个人的骨灰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

骨灰盒里狭窄的空间只能盛下三斤面粉

剩下的骨灰哪去了?我一直怀疑

直到我看见夜空中的银河

看见宇宙中飘荡的白色尘埃

才明白,其余的骨灰

定被火葬厂的烟囱送到了太空

并且,每个好人都有舍利子

只不过我们管它叫星星

 

 

 

秋收


秋天刚有玉米那么高

秸秆就黄了

很多人钻进玉米地

彼此看不见对方

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我在房顶上看到

秸秆晃动

田野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漩涡

那里面有我的亲人

他们一辈子只能掀起这么点浪花

其他都是风

是太阳

掀起来的

或者无风三尺浪

 

 

 

夜路

 

奶奶说,四十五年前她就到过那个小站

从井陉到藁城乘火车

从藁城到后北焦徒步走40里

背着两岁的女儿

天色暗下来,女儿被头顶上舞动的树影吓哭了

狠下心来接着吓唬她,再哭会把狼招来!

那时平原上根本没有狼

却有夜猫子、杂树林、荒坟、磷火

 

那时我爷爷是煤矿工人,他挖到了地下十八层

2005年的麦收季节,他又到了天上十八层

他没有受到祖先被土葬那么完整的待遇

在下葬之前他已彻底燃烧干净

装进骨灰盒深埋沃土中

再也不能发出磷火来警醒夜路人

 

 

 

无穷尽焉


夕阳点燃了砖窑

在绿色的大地上烧出了红砖

这是多么喜庆的事

儿子要随着红砖进城

 

三窑红砖不够盖一座城里的法院

大儿子回不来

还要送走小儿子

子子孙孙并非无穷尽焉

五亩良田也只能养大两个

 

其他人都是越养越老

其他的土地已被砖窑侵占

而火焰也是一位父亲

它把砖窑巨大的烟囱含在嘴里

像叼着一根香烟

 

吐出的烟尘和凉风浮云

构成一张张眉头紧蹙的脸

谁的担心都不是多余的

火焰的儿子藏在每块砖里

你的儿子已把自己砌到了墙里面

 

 

 

火车在深夜


火车在深夜

穿过城市也穿过坟地

火车穿过城市时放轻了脚步

偶尔还停下来

火车穿过坟地时加快了速度

鸣笛为自己壮胆

 

其实受惊的是沿途的灵魂

既有生者的灵魂

又有逝者的灵魂

那么多的灵魂追着火车跑

从城市到乡村

从旱地到水田

火车的速度时快时慢

混迹旅客中的灵魂

越来越多

 

多亏灵魂没有重量和体积

多亏旅途和夜晚都有尽头

多亏火车能上能下

停靠大站也停靠小站

否则那么多的灵魂和肉体挤在一起

会严重超载

 

超载的夜晚惯性巨大

加速时睡着的事物

又在减速的声响中惊醒

——天亮了,到站了

生者的灵魂返回梦境

逝者的灵魂转乘汽车

 

 

 

树荫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

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

它们绿给我看

它们黄给我看

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

每一棵都青筋暴露  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

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

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

一棵树高举着灵幡

三棵树披麻戴孝

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  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

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

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

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

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

据说我长的越高树荫就会越低

 

 

 

蚯蚓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

我立刻成了软骨头,像一条蚯蚓

情愿弯曲成任何形状

对生者点头哈腰

对逝者双膝跪倒

这样做,其实还远远不够

如果明月如钩,我情愿作一条鱼饵

如果残阳如血,我情愿被两只麻雀来回撕扯

而父母却不情愿

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泥土中最柔弱的部分

混同于小草的须根

 

 

 

曹冲称象

 

北方人不习水性,但我懂沉浮

不管身处清水浊水,我都会自然下沉

半瓶白酒又能让我浮起来

像一头大象,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但我知道,泪水的浮力远大于白酒

我的泪很少,有时仅一两滴

香油一样,不溶于清水,也不溶于浊水

我的泪很少

不愿与他人对饮,只喜欢独酌


 

 

两栖


在我的少年时代,村子有井底之蛙

没有贫富差距。池塘里哪怕只剩一碗水

也要端平。连蝌蚪也自以为与鱼儿是同类

摇着尾巴追逐穿连衣裙的锦鲤

 

痛苦源于成长

我希望减少青春痘,却增加了胸毛

蝌蚪幻想美人鱼的爱情,却长出了后腿

我厌恶贫穷,蝌蚪厌恶多余的肺

当我们彼此互相厌恶时

锦鲤已穿上月光织就的婚纱

 

后来我到了省城,蝌蚪也跳到了岸上

我发现自己,除了身体之外

和别人都不一样,尤其是思想

大多数人是爬行动物,是统治世界的恐龙

唯独我是两栖动物,跳跃式前进或后退

口头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其实我早已被同化。我很少回老家

再也不能适应乡村生活

再也不能像蝌蚪那样,返回头爱上青蛙

爱田间粗腰的长舌妇,爱水边聒噪的大嘴巴

爱在荷叶间上窜下跳,出污泥而不染

把下一代播种在广阔的天地中

 

 

 

新龙门客栈


在武侠片时代

太阳都会轻功,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少年都会打架,跟家长对着干

在老师背后练习倒立

在女孩面前表演“白鹤亮翅”

对于他们来说,县城就是荒漠

学校就是立于荒漠之上的龙门客栈

高考之前的冬季太漫长了

需要一种高速的堕落来温暖

于是他们白天溜出教室

躲进昏暗的录像厅

傍晚把守校门,抢劫女生的初恋

凌晨翻过墙头,偷光父母的粮种钱

与地痞谈交情,对流氓讲义气

混淆是非,无论黑白

老师已经绝望,对他们放任自流

家长更是泪尽油干

他们是农民的逆子,社会的弃儿

没人能把他们从窄银幕中找回

使他们迷途知返

只有恳求时间——这个美人

出手,直接把这些英雄少年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解救出来

放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


 


隧道

 

火车绕过北京,擦着火花向西

钻进一个个隧道,明明灭灭之间

我看到沿途苍翠的山,峭壁高悬

看到山间隐现的村舍

看到永定河像炊烟一样消散

忽然想这些隧道是什么时候开通的呢?

 

如今我已经到了更为陡峭的年龄

理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太行王屋二山

如果不能将它们推开,就应该穿越

谁又在我的脊髓中开凿隧道

把我掏空?惟有时间

能让我逆流而上,让痛苦顺流而下

 

三日后返程时,正值夜半

同伴大多都睡着了

有小孩在哭,有情侣在缠绵

有民工在玩牌,有警察在虎视眈眈

小车厢也是大社会

我看到不同时期的我,挤在同一列火车上

集体从星空这个巨大的隧道里穿过


 

 

火柴

 

那时候我特别瘦,脑袋很大

身子很细,像一根火柴

划过青春,像划过火柴盒侧面

一晃脑袋,就能把情书点燃

 

如今,再也不敢点燃什么了

也再没什么可点燃的了

我经常拿它掏耳朵

 

用原本可以发光发热的火柴头

掏出一大片信息时代的耳屎来

 

 

 

颈椎病

 

蛇有七寸,终生软骨病

我有颈椎,时常不舒服

即使是在头把金交椅上正襟危坐

也不如在自家硬板床上侧身平躺

此时,再没有比一个合适的枕头更重要的了

不能太软,又不能太硬

枕在上面,像种子埋进土壤

不能太高,又不能太低

梦境恰好被野草遮蔽,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要平躺在硬板床上,睡个安稳觉

让每个骨节充分舒展,不再相互抵触

让恩怨稍歇,矛头随北斗指向虚无

正如这静谧的黑夜,平躺在祖国之上

与民生息

她没有闪电,我不打呼噜


 

 

锣声一响

 

这辈子见到的第一种行为艺术是耍猴

走江湖的汉子甩响鞭子

猴子们沿着场地转圈鞠躬

讨好每一位观众。为了逗大家高兴

还倒立起来,纷纷将私处展示给人看

猴屁股,像旗子一样红

这辈子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也是耍猴

老校长抠着脚丫子,恶狠狠地说

“那些猴子都是小孩子装扮的!

耍猴的汉子专门抓不听话的小孩

给你们吃药,变成哑巴

在脸上粘上猴毛,身上披上猴皮

锣声一响,集体表演倒立

不听话了,就拿鞭子狠狠抽你们!”

听了这个故事,我经常做噩梦

梦到父母站在人群中,大声地笑

向铜锣里抛硬币,发出阵阵轰鸣

根本不知道,那些猴子其实是他们的孩子

而我眼泪汪汪,哑着嗓子,喊不出声


 

 

鸬鹚

 

白洋淀里的鱼,越来越少了

人们改用网箱养殖,浑水摸鱼

 

老渔夫躺在医院里

梦见被人掐住脖子,张大嘴巴

 

满腹心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是啊!空有一身好手艺

 

时光荡漾,积攒了满天星星

到头来,这种镍币已花不出去

 

莲开盛世,扎根淤泥

不救穷,也不救急

 

八九只鸬鹚站在老木船上

像一帮穷亲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把我埋在汉字中

 

我已经把自己给写死了

趁尸骨未寒,你们要把我埋在汉字中

康熙字典收录四万七千零三十五个汉字

肯定还有遗漏

肯定还有一些前朝遗老和违逆之徒

甘愿隐身在乡音俚语中

新华字典收录八千五百个汉字

再经过简化,去掉偏旁部首

拆下稳固的间架结构

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了

埋没一两个人,更不会被发现

可他们却说,已经满了

很多人死无葬身之地

月亮至今还挂在半空


 

 

藏锋

 

在喧嚣的三岔口,驻足

等车流通过。赫然发现

对面高楼的外墙

画着一幅长江水系图

精确到每一根毛细血管

走近了再看,原来是爬山虎的叶子落尽

只剩下虬曲婉蜒的藤蔓

寂静的冬日,残荷干枯

茎杆挺立,莲蓬焦黑

倔犟赛过八大山人

槐树驼背,站在风雪中

哮喘,剧烈咳嗽

震落几点败笔,洁癖不输倪瓒

榆木哪怕满身疙瘩

也紧抓着树根,在黑暗中

撰写石头记。原来每一种生物

都有一支生花妙笔

在茂盛的季节,藏锋。繁花落尽

举世荒凉时,才显现出来

最令人羞愧的当是史笔,那是鸟儿

衔来干草、树枝、草根、羽毛

混合着唾液、鲜血、泥土

一笔一画

在树梢上,在危檐下,在悬崖边

筑的巢

 

 


塑料模特

 

早春是乱穿衣的季节

可她却没有衣服穿

被人抛弃在街角花园,裸体

躺在荒草垃圾中

她有着天使的面容

完美的曲线,性感的腹肌

曾经站在橱窗上,受万众瞩目

可是没有人爱她

人们只爱她身上的时装

只爱耶稣,不爱支撑耶稣的十字架

当她脸色暗黄,肌肤泛黑时

被人卸下双臂和下半身

踩上几脚,成了废品

沦落街头。直到垂柳发情,连翘叫春时

她被一个疯子捡走

搂在怀中,有了体温

像花园里的荒草,在暖阳下获得了新生

疯子扬言:不在乎她的过去

不管她能否怀孕,“我爱的是

她的灵魂,在空心的塑料躯壳中

藏着人型的黑暗,与我们每个人相同”

 

 

 

空巢

 

鸟,没有国,只有家

鸟的家在树上。而树,有国,也有家

漫山遍野的树,属于北国

属于太行山民

 

玉兰、海棠、杏花、梨花,次第开了

鸟还没有从南国回来

梧桐、杨树、槐树、榆树,即将吐绿

空空的鸟巢,在光秃秃的枝头,特别显眼

 

越往深山里走,空巢越多

很多村庄都是空的,青壮年远走他乡

只留下老人和孩子

互为彼此的家和国

 

等枝繁叶茂,能够挡风遮雨了

鸟就会跨过一条条分界线

不远万里飞回来

在此产卵、孵化、教养下一代

 

等整座太行山,被浓密的夏天层层包裹起来

这些老人、老屋、老村,就看不见了

蛇爬进鸟巢,吞吃雏鸟

盘成一个句号,外人也不会知晓

 

 

 

禁伐告示碑

 

光绪六年,乡民从旱灾里熬过来

集资修葺龙王庙,在荒坡植树育林

获鹿知县读论语,立《禁伐告示碑》

善待每一棵树,哪怕树梢上长着反骨

护佑每一片叶,纵使叶脉中流着热血

怜惜每一朵花,要落就落在流水里

“倘有不肖之徒擅自砍伐

严行惩办,决不宽贷”

让万物休养生息

让天堑、悬崖、沟壑、裂缝弥合

与朝廷浑然一体

六百里外的京城,不需要加急

光绪皇帝9岁,还是一株幼苗

看不出草本,还是木本

太后如枯藤,盘根错节

垂帘听政,粘杆处扫净民间疾苦声

康有为22岁,像一棵细叶榕

扎根广东西樵山白云洞读书

梁启超7岁,与六君子,星散在崇山峻岭

兀自生长。袁世凯21岁,乡试落第

给三哥世廉写信“不能博一秀才,死不瞑目”

光绪六年,读书人枝繁叶茂,萧墙内岁月静好

距离戊戌变法,还有十八年

十八年风雨,荒山足以涵养成青山

护林人换了一茬,便把斧头打磨成了闪电

 

 

 

荒芜

 

这年头,沉默也是一种罪

是流水,就要掀起一些浪花

没有浪花,就冲着礁石拍打

拍出雷鸣般的掌声

是大树,就要招来一些凉风

没有凉风,就数自已的叶子

数出点钞机的响声

而大地木讷无华

我们种下什么,它就长出什么

不管是玉米,还是罂粟

仿佛善恶不分,就该罪加一等

为了让大地开口说话

我们埋下一个人,却长出野草

我们埋下几代人,长出大片野草

大地永不与人苟合

宁肯就这么荒芜

 

 

 

落水鬼

 

月亮就是那块被西西弗斯推到山顶的石头

早晚会掉下来,将黑暗砸一个大坑

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你看

月亮正高速坠落,越来越大

越来越低,即将落在池塘里

 

池塘中,另一个月亮正浮出水面

越来越近,越来越高

那是落水鬼在推着石头上岸

拯救压在下面的呐喊

 

在中国,50岁的老蒲,26岁的小魏,6岁的梦田

每一个落水鬼都是西西弗斯

当年,他们只溅起一点点水花

一辈子就绽放那么一次,仍努力把涟漪画圆

哪怕最后的结果是椭圆,是阿拉伯数字0

 

 

 

 

六岁那年,我一脚蹬空

从三四米高的梯子上摔下

当时没咋地,翻身爬起来,继续玩耍

半夜,骨头疼醒了,爹娘彻夜未眠

月亮像听诊器,贴着我的胸口

晃来晃去

 

长大后,仍然改不了踩空的恶习

从空虚到空中楼阁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幸亏有影子垫底,否则早摔成片段

 

光阴如梯。昨夜我爬到故乡的房顶

忽然发现,下不去了

谁是那个撤走梯子的人?

 

在华北平原,邻里之间的房顶相连

我从这家屋顶,转到那家房顶

不知道从哪里跳下去

家家空空如也

只有月光张开双臂接着我

 

 

 

酒国

 

那个每天早上喝一碗烧酒的木匠

是我的堂兄。不喝够酒

他的手就会颤抖,一不留神

便把墨线画成警戒线,将花窗雕成铁窗

那个浑不吝的黑大汉是我的表哥

喝干二斤白酒,爬上超高压输变电铁塔

讨薪。同乡们拿到了薪水

他像风筝,挂在上面

而我表弟,酒后经常打老婆

往死里打。老人以为得罪了神灵

请法师做法,烧高香,迁祖坟

他邪性不改,更魔怔

终于把老婆打跑了,只剩下四岁的儿子

在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里找妈妈

与他们不同,我苦读诗书

练剑胆琴心,依旧没有把酒瘾戒除

经常烂醉如泥

糊在墙上,就是一张中国地图

华北平原愈加空旷,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兄弟们星散在大中小城市,越发虚无

在他们眼中,朝阳和落日都是失败者

像两颗瞪大的眼珠,血丝,通红

何况一介书生?地下水

漫延流淌,到我们这一代

早已没有了血性,只有酒兴

哭有什么用?

 

 

 

响箭


太行山有多高,法令纹就有多深

我们从谷底往上爬,翻越一座大山

又看到百万大山

山连山,云遮云,满目肃杀

秋风没有妇人之仁

落叶满怀庶民心酸

唯有悬崖峭壁,桀骜独立

如横眉,冷对千夫指

如俯首,甘为孺子牛

怪石嶙峋,没有一块左右逢源

不是在夹缝中,像核桃一样被排挤得爆裂

就是身处险境,凌空欲坠

孤独面对万丈深渊

这深渊也是由无数石头堆砌而成

如近现代史,壁立千仞,只给读书人一线天

苟活,苟活,苟活,还是

把这一线天当作弓弦

把自己当成响箭

 


 

谁的青春不迷茫



在黄浦江畔,上海大学保持着一贯的安静

以便能够听到市声、涛声和鸟鸣

水杉入云,樟树参天,香味向内敛

只有早起的人,才能闻到

 

操场上,两位老教授一边慢跑晨炼

一边用上海话谈论:“铁打的校园

流水的师生”。于右任、蔡元培都成了历史

只有绿荫与鸟儿,是这里永远的主人

 

而流浪猫是不速之客。先被人当做宠物

随后又像过时的教义,被人随手抛弃

三五成群,寄生在大学校园里

偷食生活垃圾,自由恋爱,繁衍生息

 

谁的青春不迷茫?噢,家国,爱情

流浪本是动物的天性,遗忘才是人的本质

那些被我们一一抛弃的事物

都曾让我们热泪盈眶,或眼神迷离

 

怎样才能避免重演上一代读书人的悲剧?

在上海大学,善待流浪者是必修课

月亮也是一只白色流浪猫,躲到树杈上

怯生生看着,一代代青年,若过江之鲫

 


 

夜读萧红


凌晨三点,还在读书的人,陷得最深

竟然从太行东麓的丘陵地带

沉到黑龙江底,混迹于冰层下的鱼群

 

只有化作一条鱼,才懂得鱼类的无言

《呼兰河传》每个字都是一枚鳞片

一行行参差排列,闪烁着令人战栗的寒光

 

作者留在尘世的脚印

也呈鱼群状,逆流而上,在风中消散

夜读萧红,目光如刀

就是身为一条死鱼,给一条活鱼刮鳞

 

 

 

天书


滹沱河有失眠的病根

有时细流涓涓,有时汪洋一片

爱得不知深浅

鹅卵石有裸睡的习惯

任凭流水缠绵入骨,也不为所动

恨得顽固不化

万物都有改变对方的冲动

在爱与恨之间相互砥砺

又相互消磨

有的棱角尽失

有的犬牙交错

太行山层层叠叠,似经书万卷

又如此残破

月亮常常爬到山顶

低头一页页默诵

表情沉静,神形落拓

我也是读书人,却看不懂天书

只看到月亮时圆时缺

所有的星星,都在同一条河流里

不能宽恕彼此,不能原谅自我

 
孟醒石,原名孟领利,1977年生,河北无极人,毕业于石家庄学院美术系。现为媒体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中国诗歌网河北频道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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