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新诗集《如你所见》诗选
张曙光新诗集《如你所见》诗选
张曙光(1956-),黑龙江省望奎县人。诗人、翻译家，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张曙光诗歌》、《闹鬼的房子》等，译诗集《神曲》、《切·米沃什诗选》，评论随笔集《堂·吉诃德的幽灵》等。
如你所见
日子在错愕中度过。就是这样。
尽管无论是雨雪还是晴天
总是不曾溢出我们的预期。风景
因眼睛而存在。反过来也是一样。
雪淹没灌木丛，看上去是灰色的。
房屋的影子在缓慢移动，仿佛试图去挑战
世界隐秘的秩序。但什么都不曾改变。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像夜晚
靠在花园的长椅上沉思着
阿拉伯世界的革命。窗帘回忆般地
垂下，但似乎并不沉重。它们有时
会摹拟出波浪的形状。此外
还有另一些途径带我们回到过去
譬如一束枯花，巴士，钥匙，破损的风筝
或“猜猜是谁在打电话”。诸如此类。
穿过这扇旋转门我们又会通向哪里？
没有答案。也不会有人这样去问。
生活就是这样。或许。一个站台。中转站。
下面的车站统统被称作未来。
2018.2.13
时代
我看见一只鸟在树上讲着故事。
这是世上唯一让我兴奋的事。这个早上
人们向着天空指指点点。的确
空气变得像指甲一样干净，而牛奶
仍然是白色。它正在不锈钢锅里煮沸。
尽管包装上写着高温灭菌，而且是进口的。
毫无疑问，思想是一种奢侈品。
它占据了太多的空间。此刻
它被放在笼子里，练习着说话。
“你好”，“欢迎光临”，“今儿天气真好”
或“我爱你，只是因为我必须爱你”，诸如此类。
真理即谎言。严肃是一个伪命题。
玩具士兵列队前进，然后把头转向背后。
孩子们在墙上涂鸦，观光电梯徐徐上升，让我们
看到更高处的风景。一只苹果在桌布上，红绿相间
它的毒素是致命的。（那只小兔子
名字叫雅丽丝。它注定无法登月）。
我们把帽子抛向天空，指望它会落下
但它却变成一只（？）乌鸦飞走。
而街角的那家咖啡店，招牌闪闪发亮
隔了好几条街都能看见。
2018.2.20—23
“我们总是会被时间嘲笑”
我们总是会被时间嘲笑。
思考着这个世界能带给我们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在游行队伍中先知
目光忧郁地注视着前方。
他的微笑刀子一样冰冷。
在对意义的过度解读中
往往会忽略事物本身。当嚼着口香糖
走进那个房间，我意外地发现
窗外是不同的风景。我仿佛忘记了
焰火只是在夜空中绽放。
思想是一件奢侈品。它是方形的。
更加奢侈的是阿玛尼套装。
或香奈儿挎包。厌倦了远方的风景
我们舒服地睡在一颗豌豆上
在尼加拉瓜大瀑布上漂流。
在阳光中我们将像冰淇淋一样
融化。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还有那双蜡制的翅膀。
我们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也同样被别人所讲述。
遗忘是最终的归宿。但潜意识的冰山
仍危险地在大洋中巡游，等待泰坦尼克号。
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兽
将像温顺的宠物狗，用软塌塌的舌头
舔噬着我们可爱的星球。
2018.3.24
鼻子与疹子
皮诺曹的鼻子变长。因为他诚实
不再说谎。我吃着形状像是卓别林的冰淇淋
身上起满红色的疹子。在这冬天
与夏天的结合部——他们称之为春天——
杏花开了，还有李花，看上去
静默如雪。仅仅是这样。童年的那架滑梯
仍然矗立在雨天的操场，孩子们
在一夜间变老。有轨电车正幽灵般地
从城市的空旷地带驶过。当挤上公交车
在空座上坐下。它并不驶向目的地
你必须换乘其它车次。问题在于
你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生命
只是一个连续体，盲目，冲动，最终到达的
正是我们开始的地方。风景在镜子里
镜子在意识深处。总有一天它将俘获我们
无所逃遁。此刻窗外，季节正在为城市
裁剪着新装，它唤醒的只是某种情绪
天空满是滑痕。像一个巨大的飞行器
它承载了太多的梦想，已经无法飞得更远
海在浴盆中沉睡。玫瑰花没有香气
它是用萝卜雕成的。但这是创造
而真花不是。还有会多少谎言被我们说出？
还会有多少荆棘的花冠为我们加冕？
生活在一个多么奇妙的世界，像童话——
伊甸园派对，桌布上苹果枯萎，而那条蛇
像绳子一样从秋千架上垂下，但并不吓人
2018.4.3
几何图形
意义被复述着，不再是原来的几何体。
虚拟的战争仍在进行。但并不激烈。
更多的人在看球。少数人望着天空发呆。
马航MH370的痕迹消失。还有当日的云。
它的残骸沉睡在海底，带着阴谋论
和黑匣子。日子空空荡荡，得用
各种事件把它填满，像蛀牙。否则
它会折磨着你，让你无法入睡。
风景因窗子存在。还有树木和雨点。
还有空气和透明的空间。事物的意义
取决于观察它们的角度，确切说
是你的位置，或是你说话的方式。
春雨下过了，巷子湿漉漉的，但已没有人
叫卖着杏花。白色的塑料袋在风中抖动
有时它们和垃圾一样，也是很好的调剂品。
看上去比杏花美丽。洁白/轻盈。
你是否在听？什么东西在折断？
什么东西在吱嘎作响？自动门打开/
关闭。白昼和夜晚。古老和现代。
时间延续。它塑造并改变着我们。
也许它是我们的自身，或空白。
我们的意识醒来。窗玻璃、树木和雨点
融入其中，并伴随着我们一道消融。
2018.4.6
我的自述
我是一个思想犯。
我磕着松籽，喝fine life牌牛奶。
来自德国的某家牧场。
我血液里有太多的三聚氢胺。和太多的铅。
我读维特根斯坦。我不喜欢尼采。
这纯属个人原因。
我认为个人高于整体，至少是同等重要。
我崇尚自然，渴望自由。我反对任何绝对的真理。
在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存在绝对的真理。
包括我的这个论断。
我同情动物。它们比很多人更加值得关爱。
我不反对杀人，相反，我主张杀死那些该杀的人。
这个世界必须有正义存在。
我崇敬耶稣、佛陀和苏格拉底。
他们是外国人。我把他们看成我的邻居。
我痛恨一切不公。我讨厌一切虚假和伪善。
但我注定不会成为一名战士。
我是个消极主义者，曾被冠以怀疑和虚无。
我相信巫术和潜意识。在三千多年前的甲骨上看到我的未来。
我崇尚虚无主义。我确切地知道，在我生前和死后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
我爱雪天和雨天。同样爱着晴天。
我爱春天和花朵。
我读卡夫卡贝克特和伯恩哈德。
也读网络小说，如果它们足够打动我。
我听巴赫海顿和肖斯塔科维奇。
我听爵士乐、鲍勃•迪伦和帕蒂•史密斯。
我希望我的生活简单而质朴。
我喜爱和家人在一起。
我喜爱朋友，不要太多，在一起喝酒
散步，聊天，谈论着艺术和诗歌。
我喝白酒黄酒清酒和啤酒。
我喝威士忌白兰地和龙舌兰酒。
我信奉博爱。我爱整个世界。
但事实上我只爱我自己。
我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我的分身。
我是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也是还没出生的人
我喜欢我喜欢的一切，不会因他人而改变。
我对世界充满感激，我同样憎恨这个世界。
它自私贪婪，充满了暴行。
我愚蠢，同样充满智慧。
我渴望有一把枪。我会把子弹射向地狱。
我并不羡慕飞鸟，尽管它们比我更自由。
我情愿在泥泞的大地上跋涉，穿着
凡高画的那双鞋子，或飞跑，就像尤塞恩·博尔特。
我是一个思想犯。或许。
我反对一切既成的信条。
包括我自己。
2018.4.7
我沉迷于风景这个词而不是风景本身
对于风景，谎言没有任何意义。
（这似乎在表明二者之间没有关联？）
另一方面，所有的风景都是谎言。
它被虚构，装饰和修正，也许还要附上
些许轻信的目光。
我们误以为是在发现。
而风景从不属于自然，只是观念的某种
巧妙伪装，像希腊人的木马。
有太多的病毒侵蚀着我们的肌体。
或计算机。天色现在变得黯淡
仿佛是下雪的征兆。这个世界
或许过于沉闷，但恰好一束光从窗子射入
映在门廊的那双皮鞋上。它无助地
闪着光亮。看上去像是一个谎言。
它去过很多地方。部分与风景有关。
2018.4.24
我想……
我想住在海边我想我喜欢大海
一条旧毛毯带有我所有的记忆
上个星期的雨又下在了今夜
它停了，水珠仍然从植物的叶子上滴落
故事再一次被讲述。没有人在听
当然它的结局早就被预知，而且
浪涛有着催眠的作用。重复且饶舌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谁安排了这一切？重复是对死亡的抵抗
它是螺旋而不是直线。它延异
就像日子，大海，或我们的历史
我的思想只是海边的那座木房子
窄小，然而舒适，守护无限的风景
并试图融入其中。像我的身体
我知道它将不朽，因为摄入了太多的防腐剂
时间只是出自一种可怜的想象
而我们都是它的产物。被虚构
所虚构。我们，大海，天气
岸上的植物。房子和那场雨，以及
我们全部的生活和历史
2018.5.7
风景
对于风景我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但它被我的鞋子弄脏。
我安抚着它，唱歌或讲笑话给它听。
直到它嘟哝着睡着。我在早餐中
放进了太多的蕃茄酱，看上去像是辣椒。
我不停地打着喷嚏。云在桌子上游荡。蒸汽机车
已被内燃机车取代。它们在大地上
割裂出一道道口子。“看见那些花吗？
它们可真美”。但实际上它们只是些垃圾。
红雀沉默，像舞蹈鞋。它们是间谍。
不要相信野草莓，尽管它也是红色的。
在这个世界，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我感觉我什么也把握不住。
包括我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天下起了雨。窗子被淋湿，变得模糊。
我看不到风景。它在沉睡，像吻过的唇。
2018.5.15
斯芬克丝
看着那些花，想想该如何从这里逃离。
我们在玩捉迷藏游戏。“猜中就活，猜不中就死”。
斯芬克丝长着鸟眼，她在到处找寻着我们。
她喜欢猜谜。如果赢了，就会吃掉风景，和我们的房子。
早餐多吃蔬菜，有益于健康。我喝了双份的咖啡。
雨下在广场。我们最后将会赢得这场比赛。
我喜欢杂乱无章，和语无伦次。就像雨一直在下。
直到墙面上长满苔藓。“这么久你去了哪里？
我几乎忘了你的存在。”她用嘴梳理着羽毛。
她是左撇子。花很美。三朵粉红。二朵淡黄。
还有三朵是白色。我更喜欢废弃铁轨两边恣意生长的野草。
雨下在沙漠。美滋养着记忆。生活满是烦恼。
公交车总是晚点。我宁愿和一只蘑菇谈着恋爱。
雨季长得超出了预想。空下来我会给你写信。
2018.5.16
间谍生存指南
学会伪装自己。确保在人群中不被认出。
编造一套新的身份和履历并且记住。
成为你要成为的人。忘掉最初的你。
在咖啡馆接头时坐在角落，观察周围的人。
用一张报纸遮挡你的脸。
留心窗外的街景，往来的行人和车辆。
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他人即地狱。你自己也是。还有这世界。
读几本书。保持必要的学识和风度。
记着胡塞尔的话，不要想，只是看。
当然，也要听。关注所有的表象。
熟练地使用工具：微型相机
万能钥匙，安全套，飞行器，和手枪。
但要知道眼睛，手，和大脑才是最好的工具。
拆解事物。破解语言和风景中的潜意识。
小心窃取着这个时代的终极秘密。
决不放弃你的目标。必要时一枪致命。
不要重复使用同一种手段。
保持微笑。但在内心时刻警醒。
在两个世界间跳着格子，努力打破它们的边界。
变着魔术，把月亮变成一枚硬币。
把鸽子变成飞机，焰火变成炸弹。
让美丽的花变成荆棘。或是相反。
2018.5.19
诗
我捍卫诗歌的纯正性。门
向着风景敞开。李花开得像雪
说起来，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雪了
要是我说我想念它，是否会显得
虚假和滑稽？对这个世界，我
保有一点点爱，更多是失望和无奈
说到底，诗并不需要刻意做些什么
除了认真去读、去写。我会隔着空气
同自己交谈，隔着几个街区同自己交谈
隔着陆地和海洋，隔着白天和夜晚
同自己交谈，隔着无数人和语言
（活着或死去）同自己交谈
而在我和诗歌之间，有着无限的
可能性，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
2018.5.31
小叙事
我们还要经历多少次失败才能变得聪明？
骰子一掷决不是偶然。当然也非必然。
猎物飞走了，只剩下风景，和欲望。
故事重新被讲述。内容其实并不重要，而是
讲述的方式。当然，重复产生韵律
（如米勒所说），还有厌倦。从顶楼上看，花坛
就像是波斯地毯。而仿制的波斯地毯
看上去就像是花坛。那个清冷的冬日
当我走在动物园里，仿佛置身在挪亚方舟。
大厅摆满桌子。人们聊天，玩牌，有谁会在意
这注定坍塌的星球？而注视事物的眼光
是否因天气而不同？婚礼在进行。爱是一个悖论
与心情无关。猫咪是一只狗。这是小可为它起的名字。
它是虚构的。一切在期待中。别忘了随手关灯。
201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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