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想想很可怕

方方/文  来源：当代作家

一天上午，偶然看到一个娱乐节目。节目中，两个主持人为三个漂亮的女孩子出了一个游戏。主持人拿出五个画有动物图案的牌子，上面分别是狮子、猴子、兔子、牛、马。主持人说，在一个战乱的年代，你要逃亡，必须把这五个动物丢掉，请你排一下次序，你最先丢什么，最后丢什么。三个女孩子分别把五个动物的遗弃次序都排了一遍，前四个都有差异，只有第五个动物三个女孩子是完全相同的选择，就是留下了马。每个女孩子都陈述了自己丢弃的理由。在谈到最后为何留下马的时候，女孩子们一致地说：因为马跑得比较快，可以带着我逃跑。

在她们选择完后，主持人方说，这是个小测验，每个动物都有一种寓意。当然主持人也特别强调了这只是游戏。然后，他们翻开了牌子背后的内容。这五个动物代表的是父母、朋友、爱人、自尊和事业。具体哪个动物代表哪一样，我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马代表着事业。这样一来，三个女孩子，有的最先扔掉的是父母，有的最先扔掉的是自尊，有的最先扔掉的爱情，而最后留下的都是事业。徜若说这仅仅是游戏，女孩子根据自己的喜好，先扔和后扔动物，完全不足介意，因为这只是为了博人一笑。但主持人此刻却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让你知道动物背后的内容，你还这样选择吗？女孩子们这时候的回答，就不是游戏了。令人惊愕令人可怕令人心寒令人齿冷令人遗憾的是，女孩子全都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还是这样选择！这就是说，她们的事业比自尊比亲情比友谊甚至比父母都要重要得多！

对于女性，我是极其赞成她们必须有自己的事业的，因为女性不独立不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便永远在这个社会上站不起来。对于那些勇于在事业上打拼的女性，哪怕人们称她们为女强人或铁女人，我都依然拥戴和钦佩她们。她们比那些只作为一根藤缠在男人这棵树上的小女子们、比那些装嗲装弱装天真无知装娇柔无助以讨得男人喜欢的所谓“东方女性”要可爱可敬一千倍一万倍。鉴于这点，一个女性，把事业看得比自尊（主持人解释说这个自尊指的只是外表的东西）比朋友甚至比爱人要重，我觉得还可以勉强理解。但是，徜若事业重要到宁要事业而不要父母的地步，我就实在无法认同。

我们的血肉之驱是父母赐予，他们用心血把我们扶养成人，当我们长成之后，父母已经耗完了他们的气力，他们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弱者，只有儿女是唯一可以帮助他们的人。想想他们曾经冒着风雨背我们去医院的情景，想想他们勒紧腰带而不让我们挨饿的情景，想想他们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和照顾我们的辛苦，想想吧，想想他们曾经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同他们养育恩情和代价相比，事业又能有多重呢？我相信，若让父母来作这样的选择，他们一定是把自己都舍出去了，而要保住自己的儿女。    

其实，我们也无法批评这三个女孩子的自私。多少年来，我们的教育总有一个误区存在。当我们宣传某个典型人物时，常常大力鼓吹其父母病重或死亡时，他因工作而忍痛没有前去看望父母云云。而且这样的典型人物特别多。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典型人物总是把父母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上呢？为什么全身心去工作而偏把父母忽略不计，便成为了一个人的闪光点呢？我经常是不相信那些典型的。我觉得他们中一些人或许正是一个不孝之子，懒得为父母承担责任而端出工作搪塞。我甚至不信，暂时放一下你的工作，前去安慰和照顾你老迈父母，未必就对国家对事业有了多大影响，而父母却可能会因为没能见到你而抱憾而含恨终身。旧式中国父母去世须守孝三年传统，固不值得提倡，但对那些为了所谓事业而不管不顾父母的做法，难道就应该提倡？一个连父母都可以不在乎的人，你还能指望他对人类其它会有一副好良心？    

我们无法批评这三个女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们和我们都身处在一个强调自我的、强调科学，强调竞争、强调独立的时代，正是这些冰冷而强硬的东西，使我们坚强，使我们高瞻远瞩，或许也使我们人生不败。但它们却渐渐地挤走了我们内心中最温暖最人情最感动的东西，它强化了我们打拼、争夺甚至复仇的意识，却淡化了我们不忘恩情、看重情意以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义气，而这些东西正是区分一个有生命的人和一个机器的人的界线。我们悲伤的是我们人性的感觉越来越少，而机器人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三个女孩子的选择代表着的决不仅仅是她们三个个体，而是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风气，代表着一代人的观念。这让每一个行将老去的人仔细想想，真觉得有点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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