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故事 | 农家子弟的求学之路(一)
人物简介 /profile
卢永华,1946年出生于山东胶南。1962年考入山东潍坊一中。1965年高中毕业后,被高教部选中派往德国,先后在莱比锡和格赖夫斯瓦尔德大学学习日尔曼语言专业。
从1971年起,先后在中国驻民主德国大使馆工作约15年,任职至一等秘书,亲历中国与民主德国双边关系的变迁,以及柏林墙倒塌和德国统一。1995-1998年任驻奥地利使馆政务参赞。1998-2000年任外交部西欧司副司长。2000年8月出任中国驻奥地利大使。
小学初中
当时的农民子弟,无权无势,要想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要么上学,要么参军。当地人俗称“考户口”,考上大学才能坐机关,吃上国家粮。我最初也是怀揣着“个人奋斗”的梦想走上求学之路的。镇上的人们都称赞老父亲的远见卓识。
中学时代
老人家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望子成龙心切。冬季夜里,他常常坐在火坑一旁,监督我在算盘子上练习小九九,听我念念有词背着口诀,直到最后算盘珠显示出1155为止。我们姊妹六个,老父亲认准一个理,家里经济条件不管有多难,不管要吃多大苦,孩子只要想上学,能够考上,家里砸锅卖铁也要支持。后来在我们家乡成了大新闻,同时也成了许多家庭学习的榜样。
我属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我1946年9月22日(阴历)出生时,家乡刚刚解放。我6岁开始就读泊里小学。记得那是一座寺庙改建的学校,教室里设备几乎全无,黑板是用水泥抹在墙上,然后涂上黑颜色,课桌是用两个砖垛子支起来的木板。我们书包里每天都装着石板和石笔。石板有个好处,可以随写随擦。我在这里一直上到小学毕业。除了正式课程,课外我还参加过绘画组。记得有一位美术老师授课很有水平,但要求也很严格,如发现有人不注意听讲,他会用粉笔头儿打你,一打一个准儿。
1959年至1962年,我在本镇的胶南二中读初中,是七级三班的学生。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条件艰苦。学校课程安排很紧,除了正常课程,早上都要上早自习。每天天刚蒙蒙亮,家里人还未起,母亲就用三块砖头支起砂锅,将前一天剩下的白薯干和小豆腐(用萝卜和黄豆浆混合煮成的蔬菜)放进去,再添点水热好,就是我的早餐了。有时我也自己做。吃过早饭,便踏着晨光,急匆匆赶往学校。
每天放学回家,先是帮忙做些家务,挑水做饭,周末甚至去拾草捡粪,只有在晚上才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做作业。由于长期如此,鼻孔常常被熏得黑黑的。因为本人刻苦努力,初中阶段各门功课几乎每次考试都是5分,每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所以被选为学校少先队大队长,手臂上佩戴着“三道杠”。
后来听说,胶南二中增加了高中部。由于胶南二中师资力量雄厚,要求严格,升学率颇高,因此成为青岛地区著名的重点学校,人们趋之若鹜。我曾被母校邀请作报告。那里的学生,特别是高中生,为了能冲出农村,“考得一个城市户口”,整个高中三年竟能自觉放弃看电影和电视,全身心地投入备战高考。
初中阶段,我们曾响应接受阶级斗争教育号召,到附近村庄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国民党还乡团制造的“泊里惨案”进行过社会调查。听着当事人或其后人的血泪控诉,确实令人发指,我们受到强烈震撼。我们还学着电影上的样子组织过一次“塔山野营”。我还曾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演出队,表演过《扑蝴蝶》,说过相声,参加过全青岛市的普通话比赛。那次比赛,我有生第一次乘坐火车出远门,印象深刻。
中考蹉跎
初中毕业后,究竟到哪里上高中?那时,藏马县也被撤销,并入胶南县,而胶南县被划归昌潍专区管辖。胶南县城王戈庄离家30公里的胶南一中带有高中部,而昌潍专区的所在地潍坊市则有全省重点学校潍坊一中。迄今为止,我校尚未有学生考入潍坊一中。据说学校原本有意保送我去县城高中,我却坚持要凭自己的实力参加中考。二中领导最后尊重我的决定,并且也为了有所突破,极力推荐我报考潍坊一中。
胶南二中队文艺队
真是老天弄人。1962年初夏的一天,我们结伙乘坐公共汽车去县城赶考。开考次日,忽报老家暴雨倾盆,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灾。顿时,泊里地区的考生人心浮动,归心似箭。在辅导老师的极力安抚下,我们勉强完成了全部考试科目,之后一刻也不愿耽搁,便徒步赶回老家。
后据小妹告知,那天夜里,响雷滚滚,睡在炕上的母亲首先惊醒,惦记着院子里的几只鸡,打算下炕去将它们抱回来。谁知双腿刚刚移到炕前,“扑通”一声,水就漫到了大腿根部。母亲感到大事不好,急忙叫醒父亲和妹妹,抓起几件随身衣物,慌忙逃离老宅。说时迟那时快,人刚迈出房门,老宅便在顷刻之间被轰然冲垮,只见院墙坍塌,大门也不知去向。等我赶回老家,只见到处房屋坍塌,道路泥泞不堪,难民比比皆是。
父母临时在后街简单搭了一个睡觉处——一张破床,上面用树枝胡乱撑着一席破蓑衣。见此情景,我不禁与母亲抱头痛哭。后来,我家被安置在大队原作仓库的一座旧宅里与另一家合住。若干年后,父母在大哥的帮助下,利用从老宅瓦砾中捡回来的木材和砖块,以及从野外捡回来的大门和门框,在原地恢复了老宅。
潍坊三年
中考揭晓,我竟然被潍坊一中录取了,成为胶南二中考入该校的第一人和本届胶南考生唯一一人。只是这一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亦喜亦忧。老家遭受严重水灾,田里颗粒无收,家中经济极为困难。虽然国家开始发放救灾粮,但要供应一个高中生去潍坊上学谈何容易。我面临两难的选择。
最终,我要继续求学的愿望得到了全家的理解和支持。记得开学的前几天,母亲就忙活起来。潍坊市离家几百公里,需要乘坐近百公里的汽车,在胶县换乘火车。
在那里上学,要住校。这头一件事,即被褥问题,难住了老母亲。从哪里去弄一套被褥呢?甭说家里没有那么多布票和棉花票,即使有,那又从何处讨还那么多钱呢?须知除了我之外,二哥还在北京上大学等着用钱呢。难,确实是难。
在万般无奈之下,母亲不得不将平日里用的口罩(老式纱布口罩)拆开当被里,用一块白布染红后做被面,再添上些旧棉花,一床被子就做成了。至于褥子,也是半人宽的旧褥子改制的。后来到了学校,红色被子褪色成了大花脸,褥子因为我夜间尿床一个盐圈套着一个盐圈,需时常晾晒,经常惹人笑话。
高中开学报名时(十八级一班),我的全部家当就是父母筹来的几元钱、用供应粮兑换的几十斤粮票、充作咸菜用的一袋子炒盐粒子和上述的一套被褥。
回想在潍坊求学三年的时光,既心酸,又让人感动。乡下孩子进城,本来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况且第一次长期远离家乡和父母,独自一人在外闯荡,老家又遭了灾,我是班上生活最困难的学生,当时的困境可想而知。
在潍坊整整3年,我几乎很少迈出校门,直到高中毕业,我还搞不清东西南北。为了维持生计,我没钱将手中粮票直接换成饭票,因为按规定粮票中包括粗粮和细粮,如果条件允许,本可以换成两种饭票,间或在食堂购买白面馒头和米饭,可是我却不能。我只能将细粮票匀给别的同学,兑换他们手中的粗粮票,用粗粮票有时能买到玉米面窝头,而更多的时候是白薯面窝头。
当时对我来说,吃饭就炒菜几乎是奢望。每到饭点儿,我在食堂买到一两个白薯面窝头就匆匆离开回到教室或宿舍,打开盐包,就着盐粒子就能凑合一顿。学习用具更是节俭,能省则省,笔记本用了正面用反面,有时还用一些旧书报,在空白处写字算术。
高中三年,从未买过墨水,使用的是一片片像药片一样的墨水精。墨水瓶干了,放上一片,再倒上些清水,摇晃几下,一瓶蓝墨水就出来了。
为了节省一点路费,本可以每半年放假时回家一次的,我就合起来每年回家一趟。除了节流,还千方百计开源。但那时没有别的本事,只能趁同学们午休的工夫,到学校附近的野地里割些饲料草卖钱。夏日里,烈日炎炎,勤工俭学。在那几年里,只有大姐节衣缩食,间或给我们一点零花钱,接济我们,我们才得以完成学业。大姐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潍坊一中班团支部迎送会
庆幸的是,在潍坊我遇到了一位恩师——我的班主任夏金峰老师。夏老师是女性,大不了我们几岁,山东寿光人,和蔼慈祥,从不高声讲话。她教我们语文课,了解到我家的情况后,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心,首先是积极联系,帮助我申请助学金。在她的努力下,我拿到了略低于烈属的二等助学金,每月5元。这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帮我解决了维持生活的基本问题。
后来,我曾一再谈到,我是靠国家助学金长大的,指的就是这件事。夏老师还像母亲一样对待我。每到节假日,或是周末,别的同学都放假回家了,只有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她总会把我找过去,和她的家人一起过节吃饭,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十分感动,决心将来报答夏老师的恩情。
当年,我们十八级一班在全校非常出名。同学来自本市和所辖各县市的尖子,可谓人才济济,你追我赶,学习风气甚浓。1965年,我们班高考升学率达80%以上,全年级第一。可惜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许多考上高等院校的同学最终也未完成学业,影响了一生前程。
令人扼腕的还有,受我影响而于次年从胶南二中考入潍坊一中的我的好友,也是高材生,但由于运气欠佳,正赶上高考前夕“文革”爆发,高考被取消,他只好回乡务农。1977年恢复高考,他才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一名中学教师,但终因沉重的家庭负担,染上重疾,英年早逝。
《从农家子弟到共和国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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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从农家子弟到共和国大使》
作者 / 卢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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