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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记忆 | 当飓风来临时(上)

刘一斌 外交官说事儿 2022-07-19


作者简介 

刘一斌 1938年出生于山东莱芜;1960年考入外交学院,1965年进入外交部亚洲司,担任副处长,1981年在中国驻斯里兰卡担任二秘,1983年赴马来西亚,1985年外交部担任台湾事务办公室处长,1989年在美国休斯敦任参赞级副总领事,1991年任外交部台湾事务办公室参赞,1995年任安提瓜和巴布达常驻代办,1997年在乌干达和印度尼西亚工作。

飓风,这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闻之甚少,见所未见,我却亲身经历了一次全过程,是幸事,还是灾难?目睹的是凄厉的惨状,还是壮观的奇景?难于一言以蔽之。

安提瓜和巴布达

那是1995年的事,当时,我被外交部委派到中国驻安提瓜和巴布达大使馆任代办。我于6月下旬抵馆履职。此馆虽小人少,使馆职能却样样不少,还兼管荷兰和法国的属地圣马丁。交接工作和到任拜会尚未忙完,就着手准备使节片会。连时差都没有完全倒过来,要马上为使节会议写出对该国的研究报告,只能靠拼搏。当时,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即将在北京召开,东加勒比地区的所有未建交国都到我们使馆来申办签证,多数情况复杂,其中不少涉及法律和国际惯例的问题。未等这些事务完全脱手,生活也未就绪,一场百年不遇的飓风铺天盖地袭来。

9月3日,我外出时发现行人匆匆,表情严肃,商店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上前询问才知是要来飓风。我不以为然,照常工作,并安排了委内瑞拉大使的回拜。

晚上,我西装革履地去参加提瓜武装部队节庆祝宴会,惊诧地看到偌大一座饭店,门前寂寥无人,楼内空空荡荡,步入宴会厅一看,漆黑一片。反复看请柬,地点无误。正疑惑不解,走来一人问明我的来意后说,宴会取消了。我心有怨气但语气平和地说,为什么不通知一下。对方倒有些不耐烦地说,飓风就要来了,还通知什么。我悻悻而归,路上想顺便买点吃的,但所到的商店空空如也。

回到使馆,见安提瓜总理伯德正在发表电视讲话。他在团团旋转着的白色卫星云图的背景下,身着黑色西服,表情凝重,语调低沉,甚至含有几分悲凄地宣布,安提瓜就要遭受一场巨大的灾难,美丽的国家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废墟,全体公民要想尽一切办法抗灾,只要保住生命,灾后就能重建家园。看到这一切,我不解何至于此,认为飓风无非比台风强烈些,何必如此恐慌,好似“鬼子进村了”。

9月4日上午,我按安排好的日程,应邀会见澳大利亚大使。寒暄过后,刚进入主题,使馆馆舍的房主带着一批工人,不由分说,用木板把全部门窗封了个密不透风。我再三申明,不能把门窗封死,影响使馆对外正常办公,房主却不理不睬,只管钉他的木板。整个庭院噼啪作响,我和澳大利亚大使的谈话难以为继,便草草收场。

送走客人,我请中国农业专家组的同志来,帮助使馆把室外的空调和发电机等设备加固好。这时天色骤变,一片黑黄云团压了下来,专家组的同志赶紧撤回驻地。他们离开使馆不到一箭之遥,一股强劲的风头猛烈地扑了过来。我几步跳进屋里,回头扫视一眼院子,发现国旗尚未降下,急忙转身去降旗,门已被强大的气流挤压住开不开了。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国旗顿时化作一团红色焰火般地被撕得粉碎,刹那消失,随即旗杆也从焊接处折断。此刻时针正指向下午二时。

狂风像鬼怪吼叫,暴雨如翻江倒海。我从门缝往外看,天空黑压压一片,沥青毡片、洋铁皮和成片成块的房顶建筑材料,在天空翻滚,不时看到整所房顶在空中急速地飘飞,恰似《天方夜谭》中描述的飞毯。安提瓜每年9月至11月是飓风期,为适应这种形势,家家的房子虽造型设计很漂亮,房顶基本上都是木板加沥青毡或洋铁皮,这在风灾中人身较安全,损失较小,修复较快。所以,飓风一来,屋先揭顶,房顶在天空翻飞,成为独特景观。

风雨来势越来越猛,不断传来墙倒屋塌和大树折断的巨响。眼看着固定在使馆门口重重的铜牌,像纸片一样被风吹走。附近的一座木屋像气球般被风刮起十多米高,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一辆汽车上,屋内的床铺桌椅及各种家电,被风刮得满地乱转,一台大冰箱像球一样,在风中滚出几十米,掉进了邻居家的游泳池。不知从何处刮来一头牛,不偏不倚地落在我们和邻居之间的铁篱笆上,篱笆齿从牛的右侧深深地插进腹部。目睹这惊心动魄的情景,才理解了为何近日此地人们谈风色变。

中国驻安提瓜和巴布达大使馆

使馆就只有我和夫人王玉敏两人,商务处一对夫妇单独在一所地处山包上的房子生活和办公。我急忙打电话询问他们的情况,并了解各个专家组及中资单位的情况。尽管之前已作了布置,提出了抗灾要求,检查了具体措施,仍担心他们可能因缺乏经验,对飓风灾害的严重性估计不足,或条件的限制,在有些环节上发生疏漏。果然,商务处的房子受到很大破坏,情况困难。各个专家组住的都是当地政府提供的房子,比较破旧,经不住一吹。他们的房子均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处境危险。

更令人焦急的是,有些专家组为了避免国家财产遭受灾害和人为的损失,指定专人在施工现场留守。正在为安提瓜修建多功能展览中心的200多名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绝大多数住在现场的简易工房里,飓风到来前夕,撤回了原驻地,但仍留下10人守护建筑器材和设备,并准备危机时躲进装货的集装箱。使馆命令他们立即撤出,丝毫不得迟疑。

检查完各方情况后,才注意到王玉敏在大呼小叫地要我快去帮忙。从飓风席卷全岛之时,大雨滂沱,雨随风势,时如倾盆,时盛瓢泼,风挟雨,轮番交加。使馆的房顶早被揭飞,楼上已是“汪洋大海”,楼下也已四处漏水,为保护重要财务和贵重的陈设品,王玉敏用上所有锅碗瓢盆接水,无济于事。我听到呼叫,放下电话赶快接水,却无器皿,便急中生智,把茶几方凳等翻过来,四条腿朝上,套上垃圾袋,一袋接一袋地向外泼水。

飓风过后的安提瓜和巴布达

正在这紧张时刻,一棵大树砸在房上,砸毁了房子的顶架,砸穿了二楼地板,水从二楼瀑布般地灌下来,同时门缝、窗缝也哗哗地向屋内灌水。室内的水很快从我们的脚脖漫过膝盖,我们好像处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的底舱,又像整个安提瓜正在沉入大西洋,情况十分危急,万一房子浸泡过久,加上飓风的推力,墙倒屋塌,个人牺牲事小,国家财务、文件绝不能受到损失。我们把保险柜和铁皮文件柜等底下垫高,再把文件和钱财装回去,锁好,把钥匙放在我的贴身口袋里,等把这些做完,我再打电话查问商务处和各专家组情况,电信早已中断,联络不上。

我马上给中国驻巴巴多斯使馆发了份传真,请他们转报上级:“使馆严重受损,对外已断绝一切联系,馆内已作好充分应变准备。我们能够坚持到底,请领导放心。”这是我们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此后再没有同国内及驻邻国的使馆联系上,传真机也因进水不能使用。从飓风开始就已断水断电,室内室外一片漆黑。此时已是夜间11点多,算来我们已在狂风暴雨中挣扎搏斗了十来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头上浇着雨,脚下泡着水,在黑暗中苦熬。

我已精疲力竭,无力动弹,但心里无论如何静不下来。想想还有无急需抢救的物资,又觉得没有意义了,所有的物品都已被雨水打湿,任凭雨水浸泡着。想想各个专家组的处境,焦虑不安,可是又能如何?此时此刻,谁也救不了谁,纵有天高海深的无产阶级感情,也无能为力。设想我们自己被砸在屋里,有谁能发现,又有谁能来抢救?我这些心理活动,不敢和夫人交流,怕引起她的恐惧,使她情绪波动。

她不无怨气地嘟囔说:“让我们来到这样一个破国家,刚来就遭这么大的罪。”若在平时,我早冲口而出地批评她情绪不对,此时我不得不装得幽默一点,让她的情绪轻松些,便说:“我们现在正站在外交战线的上甘岭,接受考验。”她马上反驳说:“上甘岭最艰苦的是没有水,我们现在是泡在水里。”“我们是在唱《水漫金山》。”这句带几分戏虐的话,果然使她的情绪活跃起来:“那么,你就是法海和尚了?”我说:“你就是白蛇。”“去你的!”我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从语气中我已体察到,她的情绪已经振作起来。

自从到安提瓜两个多月来,她没有轻松过一天。遇上这样大的天灾,心中的惊恐带来的紧张,对于一个女人是可想而知的。这只能靠自造“轻松”,自取其“乐”,自我缓解心理压力。

未完待续~

文章来源 |《一个历史性时刻》

作者 | 刘一斌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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