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冠群：过好人生下半场

 

人物介绍   

杨冠群  新中国资深外交官；1950年调入外交部，1951-1954年派往朝鲜，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

战场上打不赢，别想在谈判桌上得到胜利。

上半场无论多么辉煌，下半场不努力，一样无法夺冠。

在北京方庄的家中，90岁的杨冠群对记者表达这样的观点：人生，就如同写文章一样， 在当下的文章未完成前，就要根据形势构想下一篇，预作准备。如此，就始终处于主动，不断有新目标和新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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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驻地

杨冠群是朝鲜停战谈判中国代表团英文速记“三剑客”之一，也是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及印度支那问题日内瓦会议中国代表团英文速记“三剑客”之一，在外交战线唇枪舌战了40年。退下来后，他拿起笔，开始了人生的下半场，30年间先后创作了12本著作。杨冠群说：“人退休了，但不想做一个纯消费的人，这时可以静下心来，把过去作一些总结，留下一些思考，对社会是有益的。”

01

微信里的东西有对有错

《苦甜的鸡尾酒》《热战中的冷战》《国际会议：策划•举办•参与》《亲近的大象之邦》《教主的诅咒》……杨冠群的写作从外交实录、国际时事小说到游记、科幻小说等均有涉猎，凭这些著作，他加入了中国作协，成了一名大器晚成的畅销书作家。

杨冠群还有两本书没出，一本是关于抗美援朝战争。

他说：“这属于重大议题，审查严格。最近抗美援朝电影、电视热播，大刀阔斧地还原历史，内容真实丰富，但对于停战谈判，细节与实情稍有出入，我想对一些事实做个纠正。另外，网络上流传许多外国‘解密’材料，有人借此极力否定抗美援朝，我要以另外的西方材料和亲身经历来加以反驳。”

另一本是长篇社会科学幻想小说。杨冠群笑着说：“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却要宣传看来渺茫的共产主义。太超前了，还有谁会感兴趣？”　

他还辑集了一本自我的《观察文集》，对当前国内外热点事件进行分析评议。“这本没有准备出版，只是自印一点给朋友。”杨冠群说，“我写东西一定要有新东西、新思想、新材料，没有的话，我就不写。有些观点可能超前，但我有个框架，一是不能超出马列主义，二是不能超出党的方针政策。文字尽量写得活一些，细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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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

因为疫情原因，以前常在一起高谈阔论的外交部老外交官笔会的笔友们，只在微信群相互问好，转发一些文章，并就某些观点进行探讨。

杨冠群说：“微信里的东西，有对的，也有不正确的。有问题的话，我会谈自己的意见，三言两语，也不多写。说的对不对，大家讨论。我的出发点是：有什么想法要说出来，不讲，心里难受。”

不吐不快的杨冠群，以两年一本书的速度，写经历、写心得、写外交知识，也写经验教训。他说：“大部分人退休后，觉得自己完成任务了，日子要过得舒服一些，该吃的吃，该玩的玩，然后就等最后一天。但这种生活方式不适合我。”

杨冠群认为，过去你做了贡献，可以享受晚年，但不宜做一个纯消费的人。

他认真地说：“因为你现在还在社会上，老同志的经验、思想是年轻人比不上的，可以分享给大家。只要能力所及，可以写点东西，画点画，参与一些事务，帮助一下身边人。所以我没停止过思考，争取做一点有益的事。”

02

买英语速记工具书现学现用

每场战争都有两条战线，一条战线是打仗，一条战线是谈判。

杨冠群说：“战场的战线是主要的，但打仗是消耗，消耗财力、民力、国力，所以仗不能永远打下去，总有停下来的一天。战争结束方式，一种是一方把一方打败，对方投降，结城下之盟；另一种是势均力敌，要停止战争，就得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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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在朝鲜板门店停战谈判会议室门前

杨冠群是20岁在外交部交际处（礼宾司前身）工作时，被通知去朝鲜战场做停战谈判翻译的。

朝鲜战争爆发于1950年6月25日，朝鲜人民军把韩国李承晚军队赶到朝鲜半岛南端釜山。9月15日，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一步步直逼我国边境鸭绿江。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参战，开启抗美援朝，经过五次战役，把联合国军赶回“三八线”附近。1951年7月10日，以朝、中为一方，以美国代表为一方开始停战谈判，边打边谈两年多，最终于1953年7月27日在板门店签下停战协定。

杨冠群说：“交战双方联络官，起初在开城以南两军对峙的砂川河公路桥上会晤，但这座桥面被炸，桥梁只有两辆汽车的宽度，活动空间小，正式谈判时改在开城的一座财主庄院进行。后因美方破坏，谈判曾一度中断。谈判恢复时，美方不愿再插着白旗前来我方控制区会晤，遂改在双方实际控制线附近的板门店进行。”

美军举白旗来谈判，是他们自己要求的。当时我方提出所有谈判代表的车辆都插一面红旗，因为醒目，以免被袭击。但美方认为红旗代表共产党，非要选择白旗。我方只能笑而不语。

板门店历史上曾是个过往车辆和人员的驿站，到停战谈判时，仅剩破草屋二间半。谈判双方在这两间草房边搭起帐蓬作为会场，然后以此为圆心，1000码为半径，划一个大圈设中立区，白天上面飘着汽球，夜晚地上有探照灯，双方都要保证这里的安全。

我方谈判代表团负责人是外交部常务副部长、军委总情报部部长李克农，助手为外交部政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国际新闻局局长乔冠华，他们在幕后指挥。台前与对方直接接触的，是朝鲜人民军南日大将和志愿军邓华副司令员等人。杨冠群在谈判会场做会谈英文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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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愿军代表参谋处的工作人员正聚精会神地整理美军俘虏的材料，务求准确无误，以便与对方交换。（左起第2人为杨冠群）图源：《外交官（第3辑）》

“谈判桌上主要由朝方代表发言，用朝鲜语。美方的朝语翻译不足信，因此会上主要记英语。”杨冠群说，“掌握谈判进程的中朝领导人都靠阅读会议记录，所以代表团要求我们不仅逐字记录，还要精确完整。”

中国代表团里没有人学过英文速记，就立即托人从上海买来英文速记书，大家边学、边练、边用。美方速记员是几个人轮流作业，10分钟一换班。我方是两个人同时记，一干到底，会后互相核对校准。

杨冠群说：“在整个停战谈判期间，我方速记员一共3人，我和冀朝铸（后为联合国副秘书长）、邱应觉（后为联合国秘书处安理会司副司长）。我们不仅记录会议内容，冀朝铸还做正式函件的英文打字。”

谈判双方来往的文件和书函是中、朝、英三种文本，我方都是经中朝、中英、朝英文字专家翻译核对，由几个打字员在旧式打字机打出来。最后的停战协定签字文本，他们花了三天三夜完成，没有一处错漏或擦痕，连美国人也自叹弗如。杨冠群他们仨因英文记录速度快、翻译准，后来又参加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故被称为英文速记“三剑客”。

周恩来曾称外交部的干部是“文装解放军”，为了与美方对等，杨冠群被授予上尉军衔，谈判结束后，他荣立中国人民志愿军三等功一次，获得朝鲜人民军军功章两枚。

03

假信“骗”家人，喜报露了“馅”

杨冠群是广东潮州人，在他父亲那一代，全家搬到了上海。

从小到大，杨冠群上的是教会学校。高中时代开始与进步同学来往，接触了马列主义思想，参加进步活动。

他说：“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外交部去招生，那时我是地下团员，符合条件。被录取后，先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培训10个月，再进北京外国语学校进修3个月，后正式调入外交部办公厅交际处工作。”

抗美援朝时，好多热血青年请缨报国，杨冠群也在战场上的外交一线挥洒了自己的青春热血。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写家信，说自己还在国内，一切都好。

杨冠群说：“信都是用军邮带到北京，然后从那里寄出。但有一次还是穿帮了，带信的人不知道我里头有这个秘密，信到了辽宁安东就投寄了。看了邮戳，我父母就怀疑了，但是也没跟我说。停战以后，我立功的喜报发到家里，才告诉他们这两年都在朝鲜，一家人为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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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方违反协议炮击会场区后，双方安全军官连夜进行联合调查的现场。我方派出人员全文记录调查经过。前排埋头苦干的第一人为杨冠群，背对相机的是冀朝铸。

最近上映的电影《长津湖》，杨冠群不愿意看，看了难受。他说：“我们精神方面很强大，但在物质上太差。如果我们物质力量强大一点，这些战友是可以避免牺牲的，他们和我一样年轻啊。”

杨冠群眼含泪花。战场上惨烈，他在谈判场上早了解得一清二楚。

朝鲜停战谈判谈了2年零10天,其中两易会场，数次中断，大小会议开了575次。

杨冠群说：“因为谈判地点周边是我方控制区，志愿军以两个军的兵力固守。谈判破裂时，美军就派飞机轰炸、扫射我方阵地，有时炮弹就落到中立区。我方提出抗议，双方就成立联合调查组调查。我去看那些被炸的中立区时，竟看到美军派遣特工潜入搞破坏时留下的枪支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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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在前驻美使馆门前

美方屡次破坏协议，但每次都蛮横地赖得一干二净。美机在中国代表团上空盘旋是常有的事。中方代表团从开城去板门店，沿途都有志愿军战士站岗，但美方特务放冷枪仍时有发生。有一次，美方在会场区内劫持我方人员，双方差点在谈判区开火。

“形势紧张时，去板门店我们随身都带了手枪，以防不测。”杨冠群说。

谈判有进展，战场上就松一点。美方一捣乱，谈判不成，战场上接着打。他们占不到便宜，再回来继续谈。

杨冠群说：“战场上，我们装备和技术落后，但气势占据上风；美方用的是电动打字机、速记机，我们没有，但我们却有一股‘不被敌人压倒却要压倒敌人’的气概，不给中国人丢脸。”

谈判顺利时，美方还会递交我方一份发言稿，遇到谈判破裂时，不仅不给稿子，还把稿子念得像连珠炮，中间夹杂着脏话，都考验我方速记员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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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在日内瓦周总理住用的别墅前留影。

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签字还没全部执行，杨冠群又作为英文速记员，随中国代表团参加讨论朝鲜和印度支那的日内瓦会议。

“这次会议解决朝鲜、印度支那问题外，我国与中印、中缅发表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联合声明。”杨冠群对这件事记忆尤深，他说，“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等五项原则，是我党从100年来中国外交经验中得出的总结，它写入了我国同100多个国家的建交协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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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与夫人在巴米扬佛窟前留影。图源：《潮头戏水三十年》

杨冠群后在外交学院教了20年外语。他笑着说：“我以前学外语，底子打的并不是很扎实。通过教学，把基本功补了一下，后来到美国纽约总领馆、华盛顿使馆工作，然后去曼谷的中国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代表处任负责人，英文发言稿都是自己写的，每次记者提问，当场回答，应用比较自如。”

杨冠群夫人张受璋也做翻译工作，是朝鲜停战谈判代表团的一员。他们在开城相识、相恋，后一起到阿富汗大使馆工作并在那里结婚。杨冠群说：“她先后在南京金陵女大、上海圣约翰大学、北京清华大学学习，英文水平在我之上。”

张受璋与杨冠群后来一起去了外交学院教书，培养外交人才。他们的学生中好多成为驻外大使、参赞。夫妻俩有一个女儿，在国内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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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冠群在电脑前工作

如今，杨冠群每天除了去小区周边公园锻炼一小时外，中午休息到两点，晚上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坐在家中那间北向的书房里，用磁带听着莫扎特的音乐，回忆40年工作，书写90年人生。

周而复始，从没停止！

-End-

文字 | 杜辉煌 卓成华

图片 | 除标注外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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