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视界 | 戈兰高地面面观
作者简介
王昌义 1936年出生于江苏扬州;1960年进入外交部;1983年至1989年先后任中国驻吉布提和驻叙利亚大使,1995年至2000年任中国驻以色列大使。
吴珉珉 1938年出生于浙江温州;1963年进入外交部;1995年至1999年出任中国驻叙利亚大使,是我国派驻阿拉伯国家的第一位女大使。
熟悉当代中东情况的人,都知道戈兰高地这个地方。不熟悉情况的,自然就不清楚了。我在以色列就听到这么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位年轻的同事不了解中东历史,第一次到我们使馆工作。在从大使官邸到使馆的高速公路旁不远处,有座垃圾堆成的山包。这位同事问道:这是戈兰高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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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兰高地位于叙利亚、以色列、黎巴嫩和约旦四国的交界处,面积约1800平方公里。高地北部与黎巴嫩的赫尔蒙山接壤,南部与约旦相邻,西面是以色列的加利利湖及周边农业区,东面是叙利亚境内的大片平原。地势由北向南,直线60余公里,两头窄(各约12公里),中间宽(20余公里)。平均海拔约1000米,最高处谢赫山(即老头山)有2000多米。
戈兰高地在阿拉伯语中意为尘土飞扬的土地。实际不是这样。高地的水资源丰富,玄武岩地质结构使其易于渗漏赫尔蒙山上的积雪和雨季降水。行走于山坡谷地,泉水潺潺声和瀑布哗哗声交错,不时传入耳中。戈兰高地的水源哺育了约旦河和加利利湖。加利利湖是以色列最大的淡水供给地,加利利湖水的三分之一来自戈兰高地。
作者夫妇在戈兰高地加利利湖边
戈兰高地不仅多水,也有多种气候。阿拉伯人有句俗话,典型描述了赫尔蒙山的多样性气候:山脚是永恒的夏天,山侧是春天,山肩是秋天,山顶则是冬天。就像我们说中国有些山: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有一次,我在2月去戈兰高地时,感受到了这个多样性的气候。山顶,我冒着雨夹雪的天气,乘缆车登高远眺,差点感冒;待到下山转了两圈,遍地绿草如茵,春意盎然。
丰富的水源和适宜的气候,使戈兰高地成为著名的畜牧区和水果产地。20世纪60年代初,我第一次在叙利亚工作时,戈兰高地的三分之二面积种植着粮食、蔬菜和水果,森林面积近2万公顷,畜牧业也很发达。每年供应市场大量粮食、蔬菜、奶、肉、蛋、蜂蜜和各种水果。
戈兰高地的战略地位重要。它离大马士革仅65公里,距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也只200公里。它是叙利亚和以色列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控制高地的制高点,就掌握了主动权,向西径逼以色列的加利利湖及北部肥沃平原,向东直下叙利亚西南部平原和大马士革。
02
戈兰高地原为叙利亚领土,属库奈特拉省建制。这是个新兴的小省,只有四五万人口。
作者夫妇参观库奈特拉城
1967年6月的第三次中东战争中,以色列占领了戈兰高地。1973年10月的第四次中东战争中,叙利亚为收复失地,一度攻占戈兰高地的部分以色列阵地,并解放了库奈特拉城附近的一些村庄。但是,以色列军队最终击退了叙利亚军队。1974年在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的多次斡旋下,以叙双方签署《脱离接触协议》。在两国军队之间,划出一条平均宽3公里的“隔离带”,由联合国维和部队进驻。根据协议,以色列撤出库奈特拉城及附近部分地区,但是继续占领戈兰高地1200平方公里的土地,控制赫尔蒙山的一些制高点和高地的大部分分水岭地区。
1981年12月,以色列议会通过决议,宣布以色列法律适用于自己占领的戈兰高地。
戈兰高地的分裂状态,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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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我在叙利亚工作时,曾参观戈兰高地的叙利亚一侧。
战后的库奈特拉城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城市。叙利亚政府将它作为揭露以色列的侵略罪行、对年轻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它成了一个战争的实地博物馆。当年,以色列军队撤出时,摧毁了几乎全部的4000多所房屋,包括民房、商店、学校和电影院,将全城夷为平地。这些房屋后来都原样保留着。走进市中心的一座教堂,满地都是破砖碎瓦,墙壁上一片炮火留下的焦痕。
室内的戈兰医院是一座三层建筑,曾是库奈特拉省最大的医院,如今墙壁内外,尽是密密麻麻的弹孔。登上医院顶部,向南可以看见以色列军在山腰的公路上行驶。山顶有以色列的雷达和监视哨,山脚下就是以色列定居点的庄稼地。
最后一个参观项目是烈士陵园。高高的纪念碑两侧分布着大约1000座烈士墓碑。墓碑大多是穆斯林风格,有些也有十字架标志,表明主人的不同宗教信仰。墓地两侧各有一个大方碑,上面写着:“纪念在1973年10月解放战争中的烈士们”。为了纪念这些烈士,1974年叙利亚收复库奈特拉城以后,阿萨德总统亲自来城里升起叙利亚国旗。
全国政协副主席钱伟长(前左五)在果树园种植橄榄树(前右四是作者)
烈士陵园对面是果园。各国政要在参观结束后,都被安排到这里栽树,大多是象征和平的橄榄树。
1989年,我陪钱其琛外长访问叙利亚时,再次参观了戈兰高地。他当时就在这里种了一棵橄榄树。听朋友讲,这棵树现在长得很结实。
04
在以色列期间,我也多次去过戈兰高地的以方占领一侧。
过了约旦河的一座老桥,就进入戈兰高地。很快,映入眼帘的是路旁的荒地和铁丝网,红色警告牌上面画着令人打寒颤的骷髅头,写着“小心地雷”,这里是当年战争期间布下的地雷阵。战争已结束很久,地雷并未全部清除完。据说,整个高地还有70多处雷区。尽管警告的标志明显,但误入雷区而死伤的无辜平民仍有数十人。
作者在“六五”战争前的叙利亚海关大楼前
在一个山腰处,有一座三层小楼,楼房弹痕累累。战前,这是叙利亚的海关大楼。叙以双方在这里有过人员来往。1967年的战争中,以色列军队的突击队就以这里为突破口,率先攻破叙利亚军队的防线,在戈兰高地建立了立足点。
以叙双方的隔离带在高地的腹地。隔离带附近有5座山峰,其中的本塔尔山曾是以军的前沿阵地,现已成为旅游景点,划归戈兰基布兹管理。这个基布兹是以色列占领戈兰高地后建立的第一个定居点,有蔬菜大棚、奶牛场和苹果园。
作者夫妇在本塔尔山顶
本塔尔山顶的空地上,立着一个3米多高的方向标。标顶有8个写着不同地名和里程的指示牌,指往不同方向。地名中,有耶路撒冷、特拉维夫、海法、安曼、巴格达、贝鲁特、大马士革和华盛顿等。
大马士革的指示牌指向东方。从本塔尔山顶向东看,就是叙利亚的城镇和村庄。天气晴好时,还可看到大马士革。有几次,我想用手机呼唤还在大马士革工作的妻子,但不知什么原因,最后还是没有拨号码。
山头用岩石修建的掩体碉堡,以及混凝土浇铸的30多米长的环形战壕,依然保存完好。空地上象征性地驾着一支平射重机枪,供游人拍照留念。
在本塔尔山和另外几座小山之间,有一块长2公里、宽1.2公里的狭小谷地,这就是第四次中东战争中,以叙双方进行惊心动魄的坦克大战的战场。它又被叫做“泪谷”。在那次坦克战中,以军投入100辆坦克,叙军拥有500辆坦克和装甲车。叙军发动多次攻势,一度突破以军防线。最后,以军在空军支援下,击退了叙军。以军只剩下9辆坦克,叙方的坦克和装甲车也几乎全部被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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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叙双方隔离带的东西两端分别是两国的边防哨所。隔离带有一狭窄通道,通往库奈特拉方向,由联合国脱离接触部队控制这个通道与通往大马士革的公路相连接,通道专供联合国部队人员来往两国执行公务使用。有时,联合国车辆也从大马士革捎回一些食品和日用品。通道也有条件地向戈兰高地以色列占领一侧的德鲁兹居民开放。经过严格的审查以后,德鲁兹青年可以去叙利亚探亲或上学。
联合国脱离接触部队部署在隔离带附近,主要营房离通道不远。军营四周是一人多高的栅栏。营房驻地飘扬着蓝色联合国旗,士兵们头戴蓝色贝雷帽,站岗放哨,监督停火。营房内有十几幢简易住房,空地上停放着一些军用车辆。大门附近及四周有沙袋垒成的掩体,架着机枪。联合国部队进驻以来,监督机制运行正常。以叙双方都注意遵守协议,没有发生重大冲突。
这支部队起初约有1000人,后来又增加了400~500人,分别是来自奥地利、波兰、加拿大、瑞典等国,中国有几名军官参加。日本后来也参加进来。司令等主要军官可以带夫人;一般人员都是单身,但任期只一年。
作者(前右三)和其他参观者试着“排雷”
部队司令有时组织部分外国驻以色列的使节和武官参观营地。我也去参观过。我们看了一些宿舍、食堂、会议室。室内陈列都很简单、整洁。我们还观看了在空地上进行的排雷及其他演习。在看了排雷的示范演习后,我和一些使节应主人要求,也到场上试着“排雷”。我用探头在地上左划右划,也没有找到“雷”。幸而没有真地雷,否则,没有能排雷,反而可能被炸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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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占领戈兰高地以来,建立了30多个定居点,居民有18000人。在大片田野上,可以看到定居者的农垦田、畜牧场和葡萄园等。绿树林中,分布着一些红顶白砖的小房子。定居者分别生活在基布兹和莫沙夫这两种组织内。
戈兰高地供应以色列40%的牛肉、30%的苹果和50%的樱桃。但是,最著名的特产还是葡萄酒。
戈兰酿酒厂成立于1983年,属4个基布兹和4个莫沙夫集体所有。它是以色列第二大酿酒厂,每年处理4000吨葡萄,生产30万箱葡萄酒。这些酒曾多次在国际葡萄酒展览会上获奖,除在国内市场销售外,还远销美国、新西兰、丹麦和法国等国。
酒厂拥有11个葡萄园,共有500亩面积。戈兰高地是火山岩结构,气候适宜,雨水充足,有利于葡萄生长。不同的海拔和气温又有利于生产各种类型的葡萄酒,包括干红、干白、甜酒和汽酒等。
酒厂使用现代化生产设备。葡萄汁保存于不锈钢的贮藏器中,酿好的酒则存放在从法国进口的橡木桶中。室内温度、湿度全部由电脑控制。
可以说,戈兰酿酒厂产销两旺,名利双收。不过,酒厂领导在向参观的客人介绍大好形势之外,也掩饰不住内心对酒厂前途的担忧。他们担心有一天戈兰高地会交还给叙利亚。所以,他们既要考虑来年的生产计划,又对未来感到“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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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以色列和叙利亚曾就两国关系正常化进行多次谈判,但都无果而终。原因是除了缺乏政治信任以外,就是对戈兰高地问题的分歧巨大。叙利亚要收回戈兰高地,才能同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以色列出于安全和水源利益,不愿全部撤出戈兰高地。
对叙利亚来说,收复失地,天经地义。国内各阶层、各党派立场一致,人心归一。
以色列情况就很复杂。国内的阿拉伯人自然要求政府撤出戈兰高地。犹太人内部的意见却很不一致。部分民众和党派同意放弃戈兰高地,但反对的声音很强烈。
反对势力主要有这么几部分。其中,反对最激烈的是戈兰高地的定居者。他们已定居几十年,有重大的既得利益。他们千方百计向政府施加压力,阻挠政府同叙利亚谈判。他们人数不多,但能量不小,还串联其他地方的定居者联合行动。尤其是极右势力和正统派教徒主张将戈兰高地完全并入以色列,他们是定居者的强大靠山。还有一部分同戈兰高地有特殊关系的势力,主要是在1967年和1973年两次战争中,为占领戈兰高地打仗和流血的人。卡哈拉尼就是一位代表人物。
卡哈拉尼在第四次中东战争中担任以军坦克营长,在戈兰高地坦克大战中成了英雄,被授予“无畏勋章”。他原是工党成员,后来因不同意工党领导关于撤出戈兰高地的立场,就退出工党,另组“第三道路党”。他本人曾在内塔尼亚胡政府中担任部长。有一次,他到我住所做客时,就对我说,他愿意会晤叙利亚的阿萨德总统,讨论实现和平问题,但是,叙方要收回戈兰高地,这不可能。我坦率地对他说:“你们占了人家的土地不还,还想谈判和平。我看,叙利亚是不会浪费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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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来源 |《中东散记》
作者 | 王昌义 吴珉珉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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