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馆“五人留守小组”成立
作者简介
郑达庸 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阿拉伯语专业毕业,中东问题专家;曾任外交部亚非司副司长、中国驻阿拉伯也门共和国大使、驻伊拉克共和国大使、驻沙特阿拉伯王国大使。
1991年,美伊谈判破裂,时局紧张,难有逆转,驻伊拉克使馆领导频繁商量对策。我反复考虑,是否再次精简队伍,撤走一批馆员和家属。
1月9日晚,大家都已经就寝,电话铃响了,是闻兆祥参赞的电话。闻参赞一年多以来一直任使馆代办,对工作恪尽职守,可贵的是,对萨达姆政权积累了丰富的感性认识。他说,局势出现危险征兆,今天晚间电视新闻上,萨达姆神情亢奋,看来他准备玩火,请大使考虑一下是否再撤走一批同志和家属。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闻参赞的建议得到使馆领导班子一致同意,经请示国内,立即下达再撤一批的命令,各处室能离开的全部离开,包括家属。全馆只留下五人,立刻成立“留守小组”。
撤人的关键是机票,办公室的同志平时和伊航关系不错,这时候起了大作用,伊航尽量满足使馆的要求。
1月10日清晨,请中国驻约旦使馆代订归国机票,落实从巴格达到安曼的机票。王荣胜想方设法拿到全部机票。但来自约旦的消息说,回国机票非常难订,飞约旦航线各大航空公司都报满员。使馆决定,撤走人员到了安曼再说,如无直飞,转机也行。
1月11日晨,撤走人员由闻兆祥参赞带队,曹彭龄武官、商务蔡参赞、李中参赞(我夫人)等一共14人,启程奔赴机场。留守小组五人的行李,除必需品,也托他们带走。
• 先期撤离的使馆人员登机回国。图源:《三进巴格达》
从机场回到使馆,偌大的馆舍,一下子人去楼空,往日紧张而有活力的工作和生活气息骤然消失。花草树木好像失去了好朋友,显得无精打采。池塘中锦鲤四处觅食,也没人搭理他们了。此时此刻,我们五人的心情有些沉重,甚至觉得空荡荡的。我对自己说,就剩我们五个同志了,一定要坚强,坚决完成祖国交付的任务,一定要保障四位同志的安全。有祖国做后盾,有国内亲人和我们在一起,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国内指示,同意成立留守小组,同时授权,视情可随时撤出。
五人组成的留守小组包括大使、二秘李志国、机要员李卫华、报务员陈林,司机王金弟。五人均为中共党员。当时使馆有两名司机,我找给我开车的老王谈话,征求他留下来的意见。我是希望他能留下,但老王已临近任期结束,按常理应该安排轮换回国。没等我开口,老王主动说:“大使你不要说了,情况都清楚,有什么任务交代就是了。我是党员,服从工作需要。没什么可说的。”老王的话干脆、痛快,掷地有声,我听了十分感动。王金弟不愧是部队培养的老战士,艰险时刻,表现出了共产党员的奉献精神。
我说:“那我们一起干吧,咱们就五个人,不光要开车,今后有事不分你我,大家干,不是‘人等车’啦,是‘事等人’。”老王没再吭声,笑着走出办公室。老王本来就不爱讲话,还有点犟脾气,平时对人对事不大爱表态,但对是非心中有数。他是五人小组中唯一由使馆指派的,其他四人由部里指定。
使馆编制在西亚北非地区处于前三位,国家定编54人,编制外10人。我来馆时使馆有24人(其中党员18人),这支队伍自从伊拉克侵占科威特,出色地完成了协助“万人大撤退”等任务。
五人留守小组开始紧急应变,作应战准备了。几位同志一致表示责任重大,坚决完成任务。首先,在最短时间内把准备物资的工作做完,除灭火器和药品尚待补足,其他基本到位。此外,集中力量清理文件和资料。调研工作,五个人一起做。原来使馆购置了一台“全天候”短波半导体收音机,使馆人员全天收听广播,这几乎成了我们了解外界情况的唯一渠道。出门执行任务,关注大街小巷,看看有没有异常动静,及时捕捉新动态。开“调研会”时间就是吃饭的时候,凑情况,分析新情况,效率很高。
约旦开往巴格达的航班停飞了,伊拉克航班是唯一通往安曼的空中出境通道。形势险恶,万一这条通道被关闭或航行有危险,我们必须有另外出境方案。
经过仔细研究,可以有三条线选择。
一是走巴格达通往约旦安曼的公路,这是条顶级高速公路,从巴格达到伊拉克约旦边境600多公里,从边境到安曼300多公里,总计约1000公里的样子。伊拉克境内这一段公路笔直平坦,六行车道,双行线,上下道,中间有隔离带,设有瓦楞钢板路栏。
据说,当年修建公路的设计,按照军事标准,可担负重型武器装备运输,必要时拆掉护栏板,供战斗机起降。从通行角度看,这条路最为理想,但它是战略公路,美国联军必然把它列为重要打击目标,听说伊方已在公路两侧布防地对空导弹。再有,公路两旁空无人烟,两边是广阔干涸地,治安情况难以预料。综合种种因素,这条路虽方便,但危险大,不宜选择。
第二条路是从北方出境,进入土耳其。伊拉克北方离战区遥远,公路质量尚可,沿途路经大城市,不会出现“真空地带”,还可以打听到信息,即便前方受阻,还可另谋出路。但是,伊拉克北方是库尔德地区,车经过基尔库克、摩苏尔、达胡克等城市,然后进入土耳其。库尔德族同当局民族矛盾很深,冲突由来已久,是伊拉克不稳定地区,武装冲突不断。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后,萨达姆政权尤其担心北方出事,外松内紧,严加防范。走这条路,万一局面不能控制,中途被劫怎么办?看来,这条路也不安全。
还有第三个选择,往东走,东边到拜德拉城只有200公里,然后可以到达两伊边境。公路质量差,但可以跑汽车,是出境的最短路线。据告,从边界进入伊朗境内,需要开车先到拉赫兰,从那里乘班机前往德黑兰。东边全是山路,时值冬季,可能大雪封山,万一停滞途中,距离德黑兰还很远,恐出意外。更重要的是,两伊战后,关系并不正常,边界一贯是敏感地区,开战后会不会封锁边界?这条路也不理想,不够安全。
在对外活动中,谈起由陆路出境,不少人考虑走安曼线或土耳其线,没人考虑走伊朗。我们五人反复琢磨,还是走安曼线,虽有风险,但危险系数集中,跑过多次,路段熟悉,万不得已,夜闯伊约边境,车上挂有国旗,明示外交使团车辆,争取风险“豁免”。
• 美国驻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大使馆
1月11日上午,王金弟开车从外返回,跑来告诉我:“美国使馆的国旗杆子上见不到国旗了。”这是重要信号,是东南亚国家大使给我出的主意:一旦美国使馆降旗,那就是美国要有动作了。我们立刻开会,认为,从伊拉克近几天的情况看,萨达姆一边玩弄“民意”牌,召开国民大会,说由与会代表投票决定伊拉克是否撤出科威特。大会声明,全国人员支持萨达姆总统的号令。萨达姆一意孤行,看来不会回头了。此时,时间就是命令,抢时间完成任务。
二秘李志国是留下的唯一外交官,馆内外工作都抓。听广播,阅报纸,除陪我一起参加对外活动、搞调研外,每天一个人开车上街观察动静。他有一副结实的身板,讲阿拉伯语,通英语,开车技术很高,看问题思路清晰,切中要害。他平时结交了许多朋友,同政府官员也能随时取得联系,信息来源广,不时带回鲜活的情况。靠他解决难题,我很放心,确实是一把好手、出色的年轻外交官。
说实话,他外出是冒着很大危险的,我最担心是外出遇到麻烦。那时候哪儿有什么手机,往往他出门后,我心就悬起来,直到看见他开车进入使馆,我才放下心来。
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我们撤离之后,必须有当地人看守使馆。这任务又交给了李志国。记得那天,他冒着瓢泼大雨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终于找到一位熟悉的伊拉克朋友。大约晚上8点,大雨仍下个不停,他带着那位朋友回来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见他衣服浇透了,脸上也全是雨水。在楼前台阶上,他见到我大喊一声:“找到了,找到了!这位朋友很帮忙,他是中国公司的老朋友,同意照看使馆。”一整天大家为李志国捏把汗,街上很乱,找人更难,千万别出事。李志国真是一把好手,关键时刻解决难题。
• 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办公楼
驻伊拉克使馆是个老馆,日积月累,有大批文件、资料必须短期内处理完。这个任务交给了机要员李卫华。我们五个人当中,他最年轻,有使不完的劲。在非常时期,他的本职工作已经要比平时繁重。小伙子身体好,精力足,加班加点,超负荷地完成任务。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就是命令。每次见到小李,他都在处理资料。
当时巴格达还有些寒气,小李穿着裤衩背心在楼外烧资料,满头大汗,灰头土脸。烧纸炉长期高温,炉体发生了爆裂,人长时间待在炉旁,前胸热,后背凉。白天干完了,晚上还要靠他和国内联系。忙得他有时候犯糊涂了,饭也吃不下。记得有一次,我们计算巴格达同北京的时差,“现在是北京几点了?”这在平时根本不是问题,可现在各人说法都不一样。没办法了,说,还是由小李定吧,他年纪最小嘛。按照小李说的去办了,最后发现钟点还是搞错了。
此时,巴格达同外界的联系变得极不正常,电台通信也增加了难度。使馆同国内的联系,同兄弟馆的联系,就靠报务员陈林了。小陈中等个头,微胖,膀大腰圆,性格十分开朗,爱开玩笑。我来馆时,看到他头发长长的,浓密的络腮胡子,挺有个性的年轻人。这时候,保护电台,保证通信畅通,成了头等大事,要绝对保证同外界的联系不能中断。陈林业务娴熟,脑子机灵,能出点子。
当时我们还面临一个课题,如果战争打响,国际航空全部中断,留守小组只能从陆路自己开车出境。如何解决撤离路上同国内保持联系的问题?我们是外行,插不上手。陈林默默思考,费尽心思,终于“发明”出一套新的同国内随时联系的办法,当然,这是“非正常”手段,能发出简单信号就行。只要国内收听到我们的信号,就知道这几个人还存在,如果信号中断,那就另当别论了。
司机王金弟的工作最杂了,凡属“坚壁清野”的活儿,他都有份。使馆客厅内有不少贵重物品:古瓷、精雕工艺品、名人字画,等等。我们担心走后使馆贵重物品被盗,需要把东西尽量装箱,放在地下室仓库内,加锁,加封。这活儿交给老王。所有的办公楼都要锁门,光锁还不行,如果有人进去过,外面看不出来。封门,贴上盖有馆印的封条,是个好办法。
使馆有四栋楼,每个楼有两层,多少房间呀,一律贴上封条。这活儿够干的。王金弟打浆胡,裁纸,盖印章,上午干下午干,实在太累了,跪在地上干。最后,顾不上看是什么房间,索性见房门就贴,把厕所门也给封了。大家去厕所,发现了问题,哈哈大笑,对老王说:“你不让我们‘方便’啦!”老王想得很细致,留出最后撤离用的纸张浆糊,说是一个空白都不留。
老王另一个任务是挑出五辆汽车,备陆路出境时用。挑出性能最好的五辆车,带上车胎和主要零配件,一旦上路,五个人各开一辆,坏了一辆,没时间或没条件修理,就抛弃一辆。对五辆车,老王做了全面检查。
1月12日上午,一位乘坐出租车来使馆的路透社记者按大门门铃,没人开门。后来用力敲门,大铁门被他敲得当当响,声音惊动了我们。我们从楼上窗户看,是外国人,不像当地人。这位记者在大门口大声喊道:“我是路透社记者。”当时来访的记者很多,问题多半是:近期美国会不会对伊拉克开战?这个问题很敏感,你谈了看法他立刻发到全世界,独家新闻,说是中国官方权威态度。
对付记者纠缠不休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接待。我想,让他敲吧,没人搭理他,过一会儿也就走了。谁知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边喊边当当当敲门。不理也不是办法,最后我决定让陈林出去应付一下。当时小陈正好值班做饭,身上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右手拿着炒勺,头发长长的,络腮胡子,十足一副“大厨”的样子。
小陈这个打扮走向大门,那位记者看有人来了十分高兴。小陈没有开门,隔着门栏杆对他摇摆着炒勺,指着耳朵,做出听不懂的样子,同时指着使馆大楼摇摇手,意思是里头没人了。那位记者不甘心,说了一大堆话,小陈摇摇脑袋,装作听不懂。谁知那人忽然做出要上厕所的样子,一定要进使馆“方便”,小陈无可奈何,开门带他进了办公楼。记者“方便完”后,小陈领他出了大门。我们站在窗帘后面,看到陈林这出精彩的演出。没想到,他表演得真不错,把记者打发走了。
陈林进了楼,我们纷纷上前握手,欢迎他“得胜归来”,大家祝贺他,称赞他有两下子。
应该说,我们的伙食储备是够丰富的,中资公司撤走时,好多剩余食品留给使馆了,有肉、海鲜、罐头、干货等,加上使馆的战略物资,够吃上半年的。我们五个人,年纪大些的还能炒几个菜,年轻的也就会炒个鸡蛋、土豆丝什么的。会炖肉、烧鱼的不多,海鲜烧起来麻烦,就算了。这么多美味食品,不吃会浪费掉,暴殄天物呀。
• 留守小组在做饭
我们决定不排班了,谁有时间谁进厨房,新华社老朱加入了炊事班。应该说,谁进厨房都想露一手,所以我们的饭菜还是够丰盛的,每餐两三个菜。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四面八方的消息聚拢来,吃着饭还开点玩笑,嘻嘻哈哈,忘记了疲劳和危险。可是,我们五个人的胃口变得很小,紧张劳累,睡眠不足,都说吃不下饭。煮点儿米饭,半锅也要剩。一起就餐,成了我们这个小集体难得的聚会,其乐融融。
终究是高度紧张,胃口越来越小,吃饭成了任务,我担心营养跟不上,坚持不下去,到点就让大家来吃饭。渐渐地,定的钟点不管用了,索性谁饿谁去厨房吃几口,“战略物资”中即食食品不少,有时候稍微垫点。大家的情绪始终高涨,不谈困难,不谈危险,不谈家里的事。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看到这个充满朝气和勇气的小集体,我由衷地高兴,我们的外交队伍遇惊不乱,敢于担当,充满战斗力。他们的思想境界很高。直到今天,在巴格达五人小组“非正常生活”的日子给我留下永世难忘的记忆。
后来得知,留守小组中有同志给家人写了“遗嘱”。面临危险,毫无畏惧,准备为国捐躯,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令人感动、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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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三进巴格达——中国外交官亲历海湾战争》
作者 | 郑达庸
图片 | 除标注外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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