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进扶贫·人物 | 让山窝里飞出“金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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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记录，用真情讲述。
今天，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是民进杭州市委会常委、杭州市下城区教育局后勤管理服务中心主任陈音。
陈音，民进杭州市委会常委、民进杭州市委会教育工作委员会主任，杭州市下城区教育局后勤管理服务中心主任。
曾任杭州市青春教育集团学校、青春中学校长；杭州市第十二届、十三届人大代表；曾获浙江省第21届“春蚕奖”、浙江省教科研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
2018年8月28日，陈音到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挂职担任教育和科技局副局长，为期一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角色，陈音的底色就是一名人民教师。她的一句“如果没有赤脚浸泡过中国广大乡村的土壤，就无法明白教育的真正含义”，说透了教育的现实本质。和城市比，广大农村更需要优质教育的浸润。扶贫必扶智，这已经是很多人的共识。
让大山里的女孩像凤凰一样飞出去，是陈音的初心。为什么是女孩？因为十六七岁的花季，不该早早套上生活的重轭，草草失去公平教育的机会。扶智先扶优秀的贫困女生，这是对旧的腐朽观念“开炮”。吴新美，刘妹生……这些飞出来的山凤凰，就像撒下去的种子，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让人期待！
正如陈音所言，我们也许不能一下子扭转所有人的观念，但至少可以带来一些改变。如果有一天她们的女儿面临同样的问题，“读书，还是不读书”，相信这些母亲的防线会更加坚定。
01
一直以来，我没有太多机会去了解，去触摸，去思考乡村教育，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赤脚浸泡过中国广大乡村的土壤，我是无法明白教育的真正含义的。
2018年8月份的尾巴，我准备离开杭州一年。
目的地在1600公里外，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知天命之年的我，此行要去黎平县挂职教育和科技局副局长。
很多人没想到，我会主动申请去贵州帮扶。
之前有朋友打趣，说我是都市体质，因为我从小在杭州长大，工作和生活都没离开过，平时喜欢喝咖啡，吃甜点，有些文艺情调。
一听说我要去贵州，而且还是自愿报名，朋友们很实在地问我：你当了这么多年校长，工作这么稳定，为什么要跑到贵州山里去吃苦头？
是啊，在别人眼里，我担任过杭州市朝晖中学和青春中学校长、副书记等职务，也获过“春蚕奖”、浙江省教科研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工作经历顺风顺水。然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身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尽管经历的岗位不少，唯独缺少一块重要的经历，就是乡村教育。一直以来，我没有太多机会去了解，去触摸，去思考乡村教育。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赤脚浸泡过中国广大乡村的土壤，是无法明白教育的真正含义的。
2018年看到帮扶申请时，我立刻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前去，非常强烈。
当人生中出现极为迫切之事时，头脑和身心似乎都收到了某种信号，一闪一闪地，仿佛在说：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正是这种向往和内在的驱动力，让我看清楚了：自己并不是一时兴起。
我很喜欢城市生活，但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是很执着的。很快，我向领导提出了申请。
02
我既震惊又心疼，还有些气愤。想想城里的父母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可这里的女孩却早早当上了母亲。
出发前，我做好了迎接困难的充分准备，没想到，到黎平后，巨大的冲击来得这么快。
黎平的环境很美。蓝天白云下，古村落与原始森林、千年梯田、高山溪流、农耕田园交相辉映，不愧是入选《国家地理》“全球最具诱惑力的33个旅游目的地”的地方。
黎平的山歌很美。当地人尊崇“饭养身子歌养心”，侗族大歌更是闻名中外。
黎平的女孩很美。她们盘着漂亮的头发，穿着少数民族传统服饰，脸上总是挂着甜淳如蜜的笑容。
可是，她们的受教育程度，一点都不美，反而让我心疼不已。
黎平县以侗族为主，瑶族和苗族属于“少数民族里的少数民族”。因此，深山里的瑶族和苗族自然村，比其他村落更封闭。
初到黎平不久，听说影视明星林志玲为双江镇高求村村小捐建了综合楼，我所在的下城区教育帮扶团去那里参观。
就是那天，高求村村小的校长对我们说，在大山深处，早婚的观念盛行，有些地方之前还有抢婚的习俗，女童辍学率非常高。“女儿早点嫁人，不仅能给家里减轻负担，还能得一笔彩礼钱”，这种想法在当地父母中根深蒂固。我挂职的单位在县城，情况稍好，但在偏远的村落，女孩到十五六岁就要嫁给本族男子，在过去是不成文的传统。
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我既震惊又心疼，还有些气愤。想想城里的父母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可这里的女孩却早早当上了母亲。
之后很长一阵子，我和同事都在聊这件事。我是女性，又有女儿，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堵得慌。随着我去的村落越来越多，这种痛苦更加深刻了。
有时我会在村里遇见一些女孩，她们背着小孩、下地干活，看起来年纪很轻，可我发现她们的眼睛里，是没有光的。
我们对黎平县部分少数民族村落适龄女生受教育情况做了一次摸底调查，结果很不理想，有个村只找到一个女高中生，女大学生一个都没有。
既然我们是来教育帮扶的，除了做好既定工作外，能不能为这里的女孩再做点什么？我每天问自己这个问题。
03
在黎平深山里的瑶族、苗族村民眼里，我这个浙江来的陈副局长，在听到别人说“女孩读什么书”的时候，语气总是分外严厉，绝不含糊。
和当地女孩交流时，我发现，其实她们很渴望读书，而且有的成绩还很优秀。
然而，有多少女孩在最好的年纪，因为家庭观念限制或经济窘困，过早离开学校，失去了公平受教育的机会？要挣脱生存困境，她们需要一个人生关键处的支点。
我和我的同事们，想要成为这个支点。
一个针对深度贫困村家庭和少数民族贫困村女孩进行精准助学帮扶的公益项目诞生了，我们叫它“山凤凰”计划，这个名字来自“山窝里飞出金凤凰”这句简单美好的祝福。
项目方案有了，可我很清楚，要做到精准助学帮扶，前提必须是充分掌握人员现状。为了准确核对所有名单，我使出了笨办法，跑去各个乡镇多个村落，挨个走访调研。
很快我遇到了第一个难关，坐车。黎平县位于贵州省东南部，是黔、湘、桂三省（区）交界地，属于江南丘陵向云贵高原过渡地带。车辆行驶在大山深处，蜿蜒盘旋的山路，接近90度的急转弯一个接着一个。从大山里驶出来，哪怕是当地老练的司机也要开上好几个钟头。刚开始，我坐在车上会紧紧抓住座椅，脸吓得煞白，后来习惯了，胆子也就练出来了。
第二个难关就是上门沟通。当地人只会说少数民族语言，不会说普通话，每次我都是在当地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一起到女孩家里。
有些家庭沟通下来比较顺畅，也有些很抗拒，因为人最难转变的就是观念。但我还是很要强的，一次一次，反反复复，和他们好好说。
之前在杭州青春中学的学生眼里，我是和蔼的校长，但那一年，在黎平深山里的瑶族、苗族村民眼里，我这个浙江来的陈副局长，听到别人说“女孩子读什么书”的时候，语气总是分外严厉，绝不含糊。
几个月后，当我调研走访完9个乡镇19个村寨，已经穿坏了三双旅游鞋。“山凤凰”终于确定了首批资助对象，她们是来自黎平县相对聚居、地域偏远的6个乡镇12个村的29名女生。
“山凤凰”以东西部扶贫协作社捐赠的60万为启动资金，并面向社会募集，所得款项全部用于符合条件女生的助学和奖学。具体规则如下：初中应届毕业女生，一次性奖励3000元；当年考入高中（重高、普高、职高）的女生，一次性奖励5000元；高中应届毕业女生，一次性奖励5000元；考上大学（二本以上）女生，一次性奖励8000元。
发放奖金前，我们又再次走村入户，核对女生信息，在当年有初高中毕业生的5个乡镇7个村张贴海报。哪怕多一个人看到，也是好的，这就多了一分撬动旧观念的可能。
04
这笔钱绝对不能悄悄地送，要请一队人敲锣吹笙，搞出最大的动静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女孩读好了书，可以这么风光，比出嫁还风光。
8月，女孩们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们准备上门送奖学金。
首批受助的29名女生，“山凤凰”分别给予3000至8000元的奖学金或助学金，共计167000元。
出发前，我向团队提议：这笔钱绝对不能悄悄地送，要请一队人敲锣吹笙，搞出最大的动静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女孩读好了书，可以这么风光，比出嫁还风光！
黎平县教科局和下城区帮扶黎平工作队的成员们，带着锣鼓兵分数路，开始“送金下乡”了。
我去的是雷洞乡戏劳村，那里有个瑶族姑娘叫吴新美，刚被贵州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录取，这只“山凤凰”将获得8000元助学金。
领到大红包时，吴新美和她父母的脸上一直在笑，特别是吴妈妈，眼眶一直湿润通红。
现场气氛和我们设想的一样，在一片欢呼声和鞭炮声中，那些围观的村民们竟也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8000元对吴新美一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笔钱是助学金，更是“激励金”。按照最新的脱贫年收入标准，这笔助学金足够让2名贫困户直接达标。对很多期盼早点嫁女儿拿笔彩礼的家长来说，这是最为现实的激励手段。
吴新美是雷洞乡第一个瑶族女大学生，但这个优秀的女孩，差一点走上另一条路。
2013年，吴新美小学刚毕业，吴爸爸已经在考虑是否让女儿早点嫁人。因为村里和新美同龄的小姑娘，都嫁的嫁、打工的打工了。但看到吴新美名列前茅的成绩，最终还是下不了狠心。夫妻俩咬咬牙，更加卖力地打工赚钱，供吴新美和弟弟上学。
他们的做法，被不解的乡邻反问：你们这么辛苦，送女儿去读书，图个啥？
吴爸爸不多解释，只是大笑着说：“图什么喽，我只希望她以后回家了给我买两斤肉、半斤酒。”
吴妈妈说的是，“为了让她今后出门至少认得路，不要像我一样， 连门都不敢出。”
听到爸妈这些话，吴新美说，她鼻子酸酸的。
后来我听说，考上大学后，她这样对爸妈说：“爸爸，肉，你就放心好了，将来包吃撑，至于酒就喝一点点吧！妈妈，回家的路不是问题，只要我每次回家有你在等我就行了。谢谢你们，这些年你们辛苦了！我和弟弟会努力学习，我们会是你们的骄傲！”
发奖那天，我们到吴新美家时，不会说普通话的吴妈妈一直对着我们说“谢谢”，好几天前她就在用瑶话问女儿，普通话“谢谢”怎么说。
吴爸爸也终于卸下了重担，这个朴实的瑶族汉子露出欣慰的笑容，转身对村民说，“一定要让孩子读书，我们已经当了一辈子农民工，不要再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
吴新美选了小学教育专业，打算毕业了回家乡做一名小学老师。她还说，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来上学的孩子，让村里的弟弟妹妹都能一直读书求学，追求梦想，反哺家乡。
有意思的是，我记得那天吴新美穿了一身瑶族传统服饰，圆圆的脸蛋上架了一副眼镜，大家都夸她，“一看就像个老师”。
开学离家前，吴新美给千里之外的时任浙江省委书记车俊写了一封信，满怀深情地感谢对口帮扶黎平县的杭州下城工作队。她在信里说：领到“山凤凰”助学金的这一天，是她终生难忘的日子，因为她切身地感受到，读书让人那么自豪。
05
我们也许不能一下子扭转所有人的观念，但至少可以带来一些改变。如果有一天她们的女儿面临同样的问题，“读书，还是不读书”，相信这些母亲的防线会更加坚定。
和吴新美一样，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受益女生，她叫刘妹生。
2018年，她考入黎平一中，获得“山凤凰”5000元奖学金。她家在顺化乡己贡村，是一个距离县城2小时车程的瑶族村落。
我去时，看到她家里几乎没什么物件，客人来了只能坐小板凳，整个屋子最显眼的地方，是贴满了刘妹生从小到大各种奖状的墙。
事实上，刘妹生初中还没毕业，就有人上门提亲了。这个年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去照顾别人？她很恐惧，但很多时候，这个选择权不在自己手里。
幸好，刘妹生的爷爷很明理。因为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直是爷爷照顾她。爷爷拒绝了所有来提亲的人，只希望孙女“想读书就读下去”。
刘妹生很珍惜上学的机会，并付出了超常的努力。刚进初中时，她是后进生，最后中考，她考出了一个顶尖的分数，进入当地最好的黎平一中。
己贡村只出过三个女高中生，刘妹生是中考成绩最好的一个。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刘妹生开始想办法预习高一的教材。家里没电脑，教材还没下发，她就在一只老式手机上装了一个“洋葱数学”app，把上面的题目一道道抄到笔记本上。
刘妹生是幸运的，更是努力的。后来，她到黎平县城读高中，开始有机会上网搜索学习资料，也像其他女孩一样网购一些小东西。
可能因为我们来自浙江，刘妹生一直说，“高中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努力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最好是浙江大学，未来我想当一名医生”。
我们也许不能一下子扭转所有人的观念，但至少可以带来一些改变。女孩辍学时，母亲往往是最后一道防线。收到这份助学金的女孩以后也会成家，如果有一天她们的女儿面临同样的问题，“读书，还是不读书”，相信这些母亲的防线会更加坚定。
可能我做事的方式比较干练，和我接触多了以后，那些受资助的女孩会抱住我大叫：陈老师，你真是我的偶像！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们的眼睛里有亮光，就像星星一样。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每当这种时刻，我都会感谢自己一年前的决定。
06
只有教育才能斩除穷根。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应该拥有梦想的权利，用知识的力量与命运抗争。
2018年8月到2019年8月，我在黎平县度过了永生难忘的一年。
人生是很奇妙的，因为饮食不习惯，我在那一年瘦了20斤。但也因为常常走山路，回到杭州后，我成功挑战了人生中第一个半程马拉松。
挂职结束后，我转到新的工作岗位，但一直放不下大山里的那些女孩。之后，我又去了四次黎平，有两次是带着教师帮扶团和爱心企业一起去的。
就在上个月，24名受资助的黎平女孩来杭州参加“山凤凰”关爱基金的“她梦想”暑期研学营。
来之前有个插曲，因为黎平和杭州没有直达航班，原计划来回坐高铁。后来我们发现黎平今年开通了到贵阳的航线，于是改了行程，让女孩们从黎平飞贵阳，再转飞杭州，回程再坐高铁。
女孩们都是第一次坐飞机，这次真的是“飞”出了大山，她们可激动了。
飞机落地已是晚上。第二天，研学营开营，我一到现场，刘妹生就跑过来喊，“陈妈妈好！”吴新美也冲上来一把抱住我，“我可以叫你‘山凤凰’妈妈吗？”我说：“当然可以呀，我也有一个女儿，一直在外面读书，看不见摸不着，你们也都是我女儿。”
女孩们对大城市既期待又有点小陌生，但一看到我，眼神里都是惊喜，是那种见到亲人的满心踏实。看着一张张脸上绽放的笑容，我发现她们都变漂亮了。这种漂亮是由内而外，因为她们都比以前更阳光，对这个世界也更加自信了。
女孩们游览了钱塘江、西湖、运河，还去了浙江大学和杭州国际博览中心……闭营仪式上，她们依次上台讲述来杭州的真实感受，我听得十分感动，也更坚定了我的初心：通过读书，让更多“山凤凰”从大山里飞出来。
从教刚满30年的我相信，只有教育才能斩除穷根。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应该拥有梦想的权利，用知识的力量与命运抗争。挂职期间，我组织了20多名杭城名师、名校长进黎平，开设优质课及讲座。今后我们还要架设“杭黔空中课堂”，让“山凤凰”享受东部地区的优质教育资源，提升她们读书的自信。
一年多来，我还萌发了新的想法，能不能下沉到更小的年龄段，给那些“小凤凰”送上关爱。最近，我们打算联合一些爱心企业家，去黎平最落后的村小和“小凤凰”们结对帮扶，争取让更多女孩从小学上到初中，然后顺利进到“山凤凰”项目。
我现在的办公室墙上，挂了一张黎平县地图，一有空我就盯着看。我想，我期盼着那里的大山飞出更多的“凤凰”，也衷心祝愿今天的“山凤凰”们能成为明天的“金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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