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第二章 出川
第二章 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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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嘉佑元年不同，这一次他们走的是水路，就是由岷江，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入长江；过渝州（重庆）、涪州（涪陵），丰都、忠州，过三峡，到荆州。由荆州改为陆路北上，到达汴京。
十月四日，正是晚秋时节。雨季已成过去，气候温和如春，物候清新可人。阳光甚好，很快吹散了江面上的雾霭。因是长途漂移，各船结伴顺次而行，苏家分乘数船，岸边站满了送行的人们。码头照例举行了盛大的发船仪式，鼓声阗阗，西风猎猎，船头旌旗飘摇。女眷们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次举家搬迁，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能兴高采烈。实际上两个年轻的进士、名满天下的青年学者，才是她们的幸福之源，此时潮平岸阔，风正帆悬，妯娌两个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苏轼的心情很复杂。与上次出川不同，这一次是举家搬迁，从此告别滋养自己的岷江眉山。故土难离，但生命的小溪已经汇聚成河，马上就要无法遏制地奔腾在浩荡的洪流之中。岷江飞速地向后奔涌，渐渐如一条细线曲折蜿蜒。船头江流浩荡，在乐山大佛脚下一掠而过，进入旷荡的一马平川，前方是更加雄阔的长江。同乡僧人宗一，这个乡野之外的禅客，一直热衷于同青年诗人交游，前日执意要来送行。远远望去，果然见他一身弊袍，久立江边，挥手揖别。“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1]”，少小离家，不知何时能回，往事如滔滔江水，排挞而来。
[1] 苏轼《初发嘉州》
船靠岸边，女眷们叽叽喳喳地到市集上看热闹，妻子王弗抱着半岁的儿子苏迈，回来时带了一个鸟笼。这是一种叫山胡的鸟，墨绿色羽毛，如果不是头部两侧的一抹白色，很难在绿叶中发现他们的踪影。鸟儿啾啾而鸣，透过笼子窥视着陌生的主人。
苏轼吟道：故巢何足恋，鹰隼岂能容？[1]此时，豪情壮志已经驱散了离愁别绪，苏轼正迎来一生中最快乐的旅程。他贪婪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倾听着拍打在船身上的江声。群峰竞秀，倏忽而过，烟云变幻，目不暇接。刚刚飘过细雨，纵目远眺，夹岸高山，松枫藤竹，纠缠其间，构成一个个青翠欲滴的迷彩屏障。山坳处围出散乱的小小房舍，告诉来往的船只这里依然是人间。山脚下一条小径向山顶缭绕蜿蜒，人影蚁动。在这等仙境中，哪怕是一个普通的樵夫，也会成为仙人。船上的人向仙人挥手，没待仙人回应，他们已经顺流而下，只留下片片远影孤帆。
船上看山如走马，
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
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
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
孤帆南去如飞鸟。
——江上看山
[1]苏轼《涪州得山胡次子由韵》
傍晚，他们泊舟一个叫牛口的码头。落日映红了水面，压低了树梢，涛声松声都变得庄严。几个老人席地而坐，倚靠在大柳树旁闲聊，谈兴正浓，客人的到来并未让他们多看几眼。那老柳树须几人合围，也许老人们的爷爷就曾经据此而坐，谈那些村里的住家看狗、家长里短的趣事。撑船的人们显是和他们极为稔熟，系了缆绳，径直过来，或坐或蹲，三三两两，重复那些早就谙熟的江上见闻。几个樵夫出现在树旁，他们褐衣草鞋，腿上青筋暴露，骨节粗大，背上的柴木高高隆起。放下柴薪，操着粗大的嗓门，一边吆喝女人做饭，一边把柴木分为十几堆，张罗着卖给船夫。撑船人也不问价，一个个搂抱着搬到船上去了。
村中土地平旷，三面是柔美的缓坡，远处突然平地而起，壁立拔峰，正南是浩浩长江，日日夜夜、无止无休地流过。缓坡上散落着几十个低矮的茅屋，樵夫们张罗客人们住下，女人端上来粗茶淡饭，无酒无肉。临家的小孩子咿呀学语，看到陌生人，也不怕人，张大了一泓秋水，新奇地看着他们。不远处的撑船者坐在屋外，端着大碗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吆五喝六。这个说明天一定要捞一网大鱼换酒喝，另一个就说过些日子就要进入险滩，一定要有酒有肉吃个够，又有人说总得攒几个钱娶老婆，还有人说水上活计，有一天没一天的，吃饱了就算。于是众人就哄笑，筷子搅和粗瓷大碗的声音渐消，一个个进了屋门，马上无声无息，乏透了的船夫们，早早的就进入梦乡了。
秋风从茅草间透进来，有些凉意。屋子上方的角落少了一截椽子，茅草飞了，隐约可以见到天上的几缕星光。夜空静极，老远传入外面老者的闲言碎语。但听得脚步声踢踏，柴门吱呀轻掩，只剩下虫声唧唧了。
月亮上来了，女人和孩子都睡了。披衣起来，踱至屋外，空气湿润凉爽，不成烟，不成雾，那是凝结的露水，打湿了衣裳。黑魆魆的山，黑魆魆的水，连成一体，无法分界，仿佛置身浩瀚无涯、无穷无尽的蛮荒。苏轼的内心真的有些彷徨了。
想到仙境，豁然开朗。原来白日所见的仙人，就是这几个樵夫。在山就是仙，下山就是樵。既已从眉山下来，何妨先作个樵夫呢？
原来渡口是这样的妙处，它是歇脚的小屋，更是诗性的港湾；白日给你秋景，晚上给你沉思。苏轼心有所感，即刻成诗两首。他要明早吟给子由，请他和之。
作者 · 简介
钱壮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企管理人员，北京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个人公众号：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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