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艺术化的梅兰芳
今日推送之《现在中国艺术化的梅兰芳》,出自1926年11月25日的《申报》,作者署名佛。梅兰芳的地位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不言而喻,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多数人的思想是无法正视伶人的艺术、人格和影响的,甚至越是标榜民主自由的新文化人士,对于传统的艺术与伶人越是刻薄无情,这是大时代下思想文化剧变的并发症。本文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提出了所谓“艺术化的梅兰芳”,呼吁应在“历史上的”角度看梅兰芳,在今天看来,这是进步的提法,也与后来的历史所符合。今天(阴历九月廿四日)是梅兰芳先生122周年诞辰,谨以此文纪念梅先生!
这回戏剧艺员梅兰芳氏莅沪,极受一般群众热烈的欢迎,倒像八月里的潮头,排山倒海似的恭维他、崇拜他。我不明白梅兰芳氏到底具何种魔力,而能颠倒群众,吸引社会如此。大凡一事的事态出于非常,而能倒翻一时的情势者,其事必有足资考量与研究的价值。梅兰芳天生丽质,及其艺术作品, 已经不少捧角家、评剧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著于篇什,播诸管弦,总算已是满坑满谷,万窍怒号,更不容我辈门外汉再有哓舌的余地,天然可以不谈。但是我所欲知道的欲认识的梅兰芳,不是与众人一样,仅仅欲观其色相与他艺术的作品,然则照这样讲来,你欲认识的梅兰芳,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梅兰芳之便装照
就是——
(一)是艺术界的梅兰芳,不是戏剧界的梅兰芳。
(二)是人格上的梅兰芳,不是优伶界的梅兰芳。
(三)是历史上的梅兰芳,不是现时代的梅兰芳。
为什么叫做艺术界的梅兰芳,不是戏剧界的梅兰芳呢?若说我们中国的戏剧, 自优孟衣冠,梨园弟子,以迄今日,一代一代考查起来,至少也有数千年的历史。故伶人在我国人类的系统上,不能说他绝对没有纪述的价值,也从来没有与他们割席分襟,否认他与民众处同等的地位。但是从古以来,上而至于“王公大人”,下而至于“走卒牧隶”均没有看得起他们的心理。对于他们不过当作一种除烦解闷好玩的工具,他们既做这样具,天然也是他们的一种艺术,为何不好算他们是艺术呢?且艺术的界线本来极广,为何可以排摈他们在艺术界线之外呢?这说确是不差。但是我老实说句话,演剧虽然不能不当他是一种艺术,然而到底不能算他是一种高尚的艺术。(从前旧社会中的目光与心理大抵如此)这句话我敢武断的,其中原因,说来本极复杂。
(甲)我国本非以工商立国,故对工艺界本之(不)重视。虽士农工商,四者并列,然以士农为首,工商殿末。其不重视工艺可知。而优伶尤为工商界所轻视(轻视的证据,其例至富不能胪举)。即就一事言之。满清时代,娼优隶卒,有七种人,三代不准应试,伶人也居其一。不但本人不准应试,竟剥夺其公民权,至于子孙三世之久。至第四世方许应试,这也算苛刻达于极点了。
《太真外传》梅兰芳饰杨玉环
(乙)门第观念 我国本来极其严峻。什么叫做“做官人家”呀,“乡绅人家”呀,“读书人家”呀,“财主人家”呀。我不晓得这种资格,从何处得来。又不晓得这种资格既得之后,为何竞世守而勿替?因此我细察他们的人格,大概都是语言无味,而且可嗔的东西(不能说完全如此,也可以说十居八九)。倘用化学方法,把他们化验起来,其中主要原素,不外以下三种:一是酸气,二是铜臭,三是腐败气。除了三种元素之外,恐怕再寻不到较优的他种元素。现在此种阶级,虽已破除了些,但从多方面看来,还没铲除了一半呢。
因有以上两种原因,伶人的身份,被他们剥夺净尽,还没有占列艺术界地盘。老实言之,演剧一事,既算不了一种优美的艺术,而演剧的伶人,更没有称作艺员的资格。不能如书画家、音乐家等等立于同等地位,这是不容讳言的。
什么叫做人格上的梅兰芳,不是优伶界的梅兰芳呢?人格的造成,本来有两种要素:一种是自己的修养,一种是社会的承认。从前的伶人,因为社会瞧他们不起,他们自己也就不当人(这“人”字不是与“物”对待的名词,是一种有商尚人格的简称)看待。故其所作所为,亦多卑鄙龌龊, 自认不在人类水平线之上。在这种状态之下,一方面果然是他们自己堕落的不是,一方面亦是社会蔑视伶人人格的缘故。所以豫让说的话不差,他说“范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故以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土报之”,故人格的造成,不全靠自己修养,尤类社会上予以相当的扶助,使一步一步提高起来,方能达到完成的地步。
《抗金兵》梅兰芳饰梁红玉
还有一层,从前的伶人,本来视演剧当作一种营业,一桩生意经做的。而且这种营业,更视为极低微的营业,极没有价值的营业。他们只要骗得动饭吃,能博得台下人叫几声“好”,也算“能如是,是亦既是”了,没有一个肯再去做进一步的工作(如改良剧本、脸谱、剧情等等)。所以数百年来,唱来唱去,还是“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一套老调。其中虽亦有本能强弱、资质慧愚与师承优劣的关系,稍有不同,但是也总说不到他们是出类拔萃。因此社会眼光中看出他们,犹如妓女一般(尤其是旦角)。故往往说到伶人,每称他做淫伶、做戏子,都是瞧不起他们的凭证。就是他们伶界中人,也是甘居下流,不敢抬头与平民等视。其中有一班专门吊膀子喜和调的伶人更不必说,就是规规矩矩谨守绳墨的伶人也是如此。这也是社会沿袭的一种顽旧的习惯,深印于群众脑筋中,一时未易铲除净尽。
为什么叫做历史上的梅兰芳,不是现在的梅兰芳呢?梅兰芳是嚄唶现在的梅兰芳,为什么叫做历史上的梅兰芳?其中有个缘故。梅兰芳氏受一般群众的欢迎,到这样田地,是否全靠他一己色相的美丽与艺术的到家?恐怕不尽然嘛!于伶界的历史,我虽然一点没有分晓,但想自有演剧以来,以至今日,其中谅亦不少如梅兰芳的色相与艺术,然终没有听见过如梅氏的倾倒群众、洋溢四海。譬如美人, 自古以来号称美人者,必举褒氏、妲姬、西施、杨贵妃、绿珠、张丽华等等,难道自古以来只有此几个美人可算是美人吗?除此以外难道没有一个足以媲美她们,或竟胜过她们吗?这句话就是打开我苦颅头,还是不相信。世界上总没有这样一回事。然则你怎么说呢?我以为这个叫做运气,叫做际遇,叫做时势造英雄,不是一人一时所能办得到的。
《思凡》梅兰芳饰色空
但是时势造英雄,而英雄亦造时势。有了英雄没有时势,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了时势没有英雄,这时势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故当时势制造的时候,到底人人不能尽是英雄。既称英雄,必有堪当英雄的必要条件,例如豁达大度,礼贤下士等。就是演剧的英雄,也是如此,亦必具相当的必要条件:
(一)须有创造的精神与艺术,
(二)人格的修养,
(三)能适应时势的需要与奋斗的能力。
以上三种条件具备,方才配得上说为时势所造。譬如造纸厂,先要有棉花、木料等种种原料去供给,然后纯洁精白的纸头可以制造出来。譬如印报,必定有铅字、油墨、纸张等种种原料供给,然后有文字的报纸一张一张出来。故我说梅兰芳,不过是一个可造的人材,而能应时势之要求以造成艺术家的身份者,这也是不可不算他一个时世的产儿。
《洛神》梅兰芳饰甄宓
我上面不是说过的吗,优伶之所以处于社会最下层的缘故,(一)因我国素来不重艺术,(二)因门第阶级分的太严。现在的情势,已不同闭关时代的情势了。自东西文化输入以后,物质文明,一变至道。我国旧式的政治、社会、经济、礼俗、艺术等种种状况,悉行改观。我国工艺素来毫不重视的,今一跃而踞于舞台重要地位。从前门第阶级,视为天经地义,神圣不可侵的界线,现亦不能不潜移默化,慢慢地消灭了。梅兰芳能应时势的要求,不肯安于故步,不认从前优伶的艺术为满足而力求改善,不以从前伶人妄自菲薄的行为适当,而务求上进,这也不可算他是一个伶界历史上唯一无二的伟人吗?
当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一切文学、雕刻、图画等种种艺术,一一发明。我国当战国之世,其情形亦与欧洲相埒。至于宋元之际,词曲流行,更极一时之盛。总之当国家社会在极不安稳状态之下,其国内艺术等,必能尽量发展。故文学、雕刻、图画、音乐、戏剧等等,既同隶于艺术界线范围以内, 自应一律平视,不必有所低昂。我国国民的劣根性,只有骄与谄之两途,说他好的往往升到三十三天,说他坏的,揿到十八层地狱。这种堕落的国民性,最为恶劣。是以我做这篇文字,并非为梅氏捧场,实为一般伶人抱屈。因为我是素来最恨阶级制的一人。因梅氏而感想到从前伶界的情形,与现一种奇怪的状况,故拉杂书之如此。
(《申报》1926年11月25日,增刊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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