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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从戏剧文学的角度看京剧的危机

汪曾祺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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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剧的确存在着危机。从文学史的发展,从它和杂剧、传奇所达到的文学高度的差距来看;从它和五四以来新文学发展的关系来看;从它和三十年来的其他文学形式新诗、小说、散文的成就,特别是近三年来小说和诗的成就相比较来看,京剧是很落后的。

 

 决定一个剧种的兴衰的,首先是它的文学性。把京剧和艾青的诗,高晓声、王蒙的小说放在一起比较一下,和话剧《伽利略传》比较一下,这样才能看出问题。不少人感觉京剧存在着危机,一个重要的现象是观众越来越少了,尤其是青年观众少了。京剧脱离了时代,脱离了整整一代人。


 从戏剧文学的角度来看,传统京剧存在这样一些问题:一、陈旧的历史观。传统戏大部分取材于历史,但严格来讲,它不能叫做历史剧,只能叫做“讲史剧”。宋朝说话人有四家,其中有一家叫“讲史”。中国戏曲对于历史的认识也脱不出这些讲史家的认识。中国戏曲的材料,往往不是从历史,而是从演义小说里找来的,很多是歪曲了历史的本来面目的,我们今天的一个艰巨任务就是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这首先就要创作出大量的历史题材的新戏,把一些老戏代替掉。比如诸葛亮这个人,是个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一生的遭遇也很有戏剧性。大家都知道他的一句名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两句很沉痛的话,他是在一种很困难的环境中去从事几乎没有希望的兴国事业的,本身就带有很大的悲剧性。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脱掉他身上的八卦衣,写一个历史上真正的诸葛亮呢?


奚啸伯之《空城计》

 

 另一个任务是对传统戏加工整理。这种整理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工作,它比新创作一个历史题材的戏的难度还要大一些,从这个角度上说中国戏曲是一个大包袱,我以为是很有道理的。也许我说得夸张一些,从原则上讲,几乎没有一出戏可以原封不动地在社会主义舞台上演出。

 

 二、人物性格的简单化。中国戏曲有少数是写出深刻复杂的人物性格的,这和中国戏曲脱胎于演义小说有关系。演义小说一般只讲故事,很少塑造人物。戏曲既然多从演义小说中取材,自然也会受到影响。今天,写简单的人物性格,类似写李逵、张飞、牛皋的戏,也还有人要看,比如农民。但是对看过巴尔扎克等小说的知识青年,这样简单化的性格描写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艺术要求的。


金少山之《芦花荡》

 

 是否中国人的性格,或者说中国古人的性格本来就简单呢?也不是。比如汉武帝这个人的性格就相当复杂。他把自己的太子逼得造了反,太子死后,他又后悔,盖了一座宫叫“思子宫”,一个人坐在里面想儿子。历史上有性格的人很多,这方面的题材是取之不尽的。

 

 人物性格总是复杂的,简单的性格同时也是肤浅的性格,必然缺乏深度。现在有些清官戏、包公戏,做了错事自我责备的一些戏,说了一些听起来很解气的话,我以为这样的戏只能快意于一时,不会长久,因为人物性格简单。

 

 三、结构松散。为什么戏曲里有很多折子戏?因为一出戏里只有这几折比较精彩,全剧却很松散,也很无味。今天的青年看这种没头没尾的折子戏,是不感兴趣的。我曾想过,很多优秀的折子戏,应该重新给它装配齐全,搞成一个完整的戏。

 

 四、语言粗糙。京剧的语言和《西厢记》是不能比的,京剧里也缺少《琵琶记》“吃糠”和“描容”中那样真切地写出眼前景、心中情的感人唱词。传奇的唱词写得空泛一些,但是有些可取的部分,京剧也没有继承下来。京剧没有能够接上杂剧、传奇的传统,是它的一个很大的先天性的弱点。

 

 京剧的文学性比起一些地方大戏,如川剧、湘剧,也差得很远。京剧缺少真正的幽默感,因此缺乏真正的喜剧,川剧里许多极有趣的东西,一移植为京剧,就会变成毫无余味的粗俗的笑料。

 

 京剧也缺少许多地方小戏所特具的生活气息,可以这样比喻:地方戏好比水果,到了京剧就成了果子干;地方戏是水萝卜,京剧是大腌萝卜,原来的活色生香,全部消失。

 

 “四人帮”尚未插手之前的现代戏创作中,有的剧作者曾有意识地把从生活中来、具有一定生活哲理的语言引进京剧里来,比如《红灯记》里的“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沙家浜》里的“人一走,茶就凉”等,这证明京剧还是可以容纳一些有生活气息、比较深刻的语言的。可惜这些后来都被那些假大空的豪言壮语所取代了。

 

 京剧里有大量不通的唱词,如《花田错》里的“桃花更比杏花黄”,《斩黄袍》里的“天作保来地作保,陈桥扶起龙一条”。我以为要挽救京剧,就必须提高京剧的语言艺术,提高其可读性。巴金同志看了曹禺同志的《雷雨》说:“你这个剧本不但可以演,也是可以读的。”我们不赞成只能供阅读,不能供搬演的“案头剧本”,也不赞成只能供场上搬演,而不能供案头阅读的剧本。可惜这种既能演又能读的剧本现在还不多。《人民文学》可以发表曹禺的《王昭君》,为什么不能发表一个戏曲剧本呢?戏曲剧作者常常说自己低人一等,被人家看不起。当然这种社会风气是不公平的,但戏曲剧作者自己也要争气,把剧本的文学性提得高高的,把词儿写得棒棒的,叫诗人、小说家折服。


李世芳、毛世来之《花田错》

 

 我认为京剧确实存在危机,而且是迫在眉睫。怎样解决,我开不出药方。但在文学史上有一条规律,凡是一种文学形式衰退了的时候,挽救它的只有两种东西,一是民间的东西,一是外来的东西。我主张京剧院团把门窗都打开,接受一点新鲜空气,借以恢复自己的活力。


(《中国戏剧》198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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