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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厚载:回应《新青年》对中国戏曲的批评(1918年)

张厚载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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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我因为《新青年》杂志胡适之、刘半农、钱玄同诸位先生,多有对于中国旧戏的简单批评,我就写了一封信去略说些我个人的意思。因为两方面意思不同,所以我也不便多说。前天胡适之先生写信来要我写一篇文字,把中国旧戏的好处,跟废唱用白不可能的理由,详细再说一说。我因此就先在《晨钟》报上略略说些,跟胡先生颇有一番辩论。现在胡先生仍旧要我做一篇文字,来辩护旧戏,预备大家讨论讨论。我也很赞成这件事,就把我对于中国旧戏的意思,挑几样重要的,稍为说说。至于说的对不对,还希望诸位要切实指点才是。

 

一、中国旧戏是假象的


 中国旧戏第一样的好处就是把一切事情和物件都用抽象的方法表现出来。抽象的是对于具体而言。中国旧戏向来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六书有会意的一种。会意是「指而可识」的。中国旧戏描写一切事情和物件,也就是用「指而可识」的方法。譬如一拿马鞭子,一跨腿,就是上马。这种地方人都说是中国旧戏的坏处。其实这也是中国旧戏的好处。用这种假象会意的方法,非常便利。


余叔岩之《洗浮山》

 有人讲笑话,说天下的东西,只有戏台最大。什么缘故呢?因为曹操带领八十三万人马,在戏台上走来走去,很觉宽绰。这就可见中国旧戏用假象会意的方法,是最经济的方法。我曾经看见某小说杂志上,照美国最大戏馆的相,下面小注说这种戏馆,演唱陆军剧,很合式。我想中国戏台上可以容八十三万人马。外国演陆军剧却必须另筑大戏馆。这就可以恍然明白唱戏这件事,是宜于抽象而万万不能具体的了。要是具体的演起来,戏台上哪能容八十三万人马呢?至于拿张蓝布当城墙,两面黄旗当车子,更无一非假象会意的办法。戏台上有多大地方,把世界上一切事情和物件,都要具体的演起来,那是绝对的不可能。既然不能样样具体,倒不如索性样样抽象,叫人家「指而可识」。那么无论如何大的质量如何多的数量,多可以在戏台上演出来了。这岂不是中国旧戏的根本好处吗?而且戏剧本来是起源于模仿(亚里士多德就这么说),中国古时优孟模仿孙叔敖便是一个证据。模仿是假的模仿真的,因为他是假的模仿真的,这才有游戏的趣味,才有美术的价值。上回曾看见钱稻孙先生在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讲演的记录,说「美之目的,不在生活,故与游戏近似,鲜令斯宾塞所以唱为游戏说也」。又说「哈德门之假象说曰,画中风景,胜于实在,以其假象,而非实在也」。可见游戏的兴味,和美术的价值,全在一个假字。要是真的,那就毫无趣味,毫无价值。

 中国旧戏形容一切事情和物件,多用假象来模仿,所以很有游戏的兴味,和美术的价值。这也是中国拍戏一件好处。现在上海戏馆里往往用真刀真枪真车真马真山真水。要晓得真的东西,世界上多着呢。哪里能都搬到戏台上去,而且也何必要搬到戏台上去呢。一搬到戏台上,反而索然没味了。


二、有一定的规律


 中国旧戏,无论文戏武戏,都有一定的规律昆腔的「格律谨严」,是人人都晓得的。就是皮黄戏,一切过场穿插,亦多是一定不变的。文戏里头的「台步」「身段」,武戏里头的「拉起霸」「打把子」,没有一件不是打「规矩准绳」里面出来的。唱工的板眼,说白的语调,也是如此,甚而至于「跑龙套」的,总是一对一对的出来。而且总是一面站两个人,或四个人,一切「报名」「念引」也差不多出出戏都是一样。这种多可以说是中国旧戏的习惯法。无论如何变化,这种法律,是牢不可破的。要是破坏了这种法律,那中国旧戏也就根本不能存在了。又像王梦生《梨园佳话》所说「痛必倒仰,怒必吹须,富必撑胸,穷必散发」,这都是中国旧戏做作上的规律,也可以算是一种做作上的艺术中国旧戏的种种规律,看来仿佛拘束的力量太大。其实「习惯成自然」,这种拘束力,在唱戏的早已成了一种自然力。而且有许多的规律,是自然而然的。譬如龙套一定要四个,两边各站两个,这是自然的。你如今偏要三个,一边站一个,一边站两个,那就不自然了。就是「痛必倒仰,怒必吹须」,也何尝不是自然的做作。所以自由在一定范围之内,才是真能自由。要是自由在范围之外,那倒反而不能自由。政治上社会上的事情,都是如此。艺术上戏剧上的事情,也是如此。


杨小楼之《连环套》

 

 中国旧戏一切唱工做派多,有一定的规律,这也可算是中国旧戏的一件好处。有人说中国旧戏的规律太严,说中国旧戏不好。这是理想家极端的论调。外国戏悲剧有悲剧的演法,喜剧有喜剧的演法,也决不是「漫无纪律」的。我看见百科全书的戏剧部说外国戏最讲究三种的联合(Three Unitics),就是做作的联合、地方的联合、时间的联合( Unity of action, Unity of place, Unity of time)(中国跟印度的戏剧,都没有这种规律。地方跟时间的联合,是向来没有)。还有身手上的动作,可以表示意思的,譬如( instance)也有种种的法律来整理伶人身体面貌上的做法。这岂不是跟中国旧戏上的「身段」「台步」都有一定规律,是一样的道理吗?

 

 有人说中国旧戏的规律,完全是一种笼统主义。但是笼统主义是说没有明了的界画。譬如约一个时候,中国人多说一两点钟,七八点钟,到底几点钟,不能明了,几点几刻几分的观念,更是没有的。这就是笼统主义。这就是黄远生所说的「国人之公毒」。这么一说,旧戏的「龙套」,一定要两个人以上,代表多数,不能随便上来两三个人,就算数。仔细看来,这种一定的规律,倒很有明了的界画。可见得也并不是完全的一种笼统主义。

 

三、音乐上的感触和唱工上的感情


 中国旧戏向来是跟音乐有连带密切的关系。无论昆曲高腔皮黄梆子,全不能没有乐器的组织。因此唱工也是中国旧里头最重要的一部分中国戏剧的发源,是在歌跟舞( Dance and Song)。中国的戏,在古时本也有不歌而但舞的。然而歌的一部分,渐渐发展,成了戏剧上的元素所以现今一般人多把「歌」跟「戏」两种观念,联络起来。俗语「唱戏」两个字,就是「歌」「戏」两种观念联络的表示。中国旧戏拿音乐和唱工来感触人,是有两个好处:(A)有音乐的感触。(B)有感情的表示。


梅兰芳之《上元夫人》

 

 音乐这一件事情于通俗教育最有关系。中国古时本有乐经,而且六艺之中,也有「乐」这件事。外国学校注重音乐,更不必说。现在中国的音乐,既不发达,但是昆曲的笛子、二黄的胡琴以及锣鼓等等吹打起来,究竟还有许多音乐的意味。二黄场面上(场面就是戏台上音乐组织的一部分)的吹打,差不多全是昆腔的曲牌,是很有音乐上的价值的。何一雁先生《求幸福斋随笔》里面说过有一善吹唢呐的中国人跟某人到西洋去,在船上吹唢呐,西洋人多大加欢赏。有一个德国人就拜他为师,学会了之后,就以善吹军笛出名,而且把中国「风入松」「破阵乐」等曲牌,放到德国军乐谱里头去。就这一节,已可见中国旧戏上音乐的价值了。而且古语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可见音乐上的感触是很有「移风易俗」的力量。王梦生《梨园佳话》说「戏之佳处,全在声音悦人。患寂者弦管以哗之,患郁者金鼓以震之,抱不平者妙歌缓节以柔下之,悲作客者闲情艳唱以慰劳之」,就是这个道理。总之音乐于人类性情,最有关系。所以于社会风俗,也最有关系中国旧戏有音乐上的感触,这也是中国旧戏的好处。

 

 中国旧戏是以音乐为主脑,所以他的感动的力量也常常靠着音乐表示种种的感情。譬如《四郎探母》的杨延辉在番邦思念他的母亲,要不用唱工而但用白话来表示他思母的苦情,那杨延辉自己说了一番想念的话,便就毫无情致。如今用唱工来表示他思念的苦情,「引子」「诗」「白」多念完到末了一句「思想起来,好不伤感人也」,下接西皮慢板,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一大段,这么样唱来就可以把想念母亲的感情,用最可以感动的方法,表示出来。这岂不是唱工最可以表示感情的一端吗?所以拿唱工来表示感情,比拿说白来表示,是分外的有精神,分外的有意思。这也是中国旧戏的一件好处。

 

 那么废唱用白,到底可能不可能呢?我以为拿现在戏界的情形看来,是绝对不可能。将来如何,要看诸位提倡的力量如何,那是不能预言的。这些话已在《晨钟》报上声明,也可不必再说。我的意思,以为戏的情节好,伶人的做作好,那么唱工是不很要紧。譬如《四进士》这一类戏不要唱工也似乎未尝不可又如上海汪优游一般人的新戏,做作很好,他们的新戏常有完全不用唱工的,也很能叫人欢迎,我也很爱看。但是情节和做作,多不好,那唱工就断乎不可废的。譬如《二进宫》这出戏,除了唱工外,情节做作,多不好看。你要是把他改了白话戏,三个人在台上,他说一句,你说一句,那就更没有丝毫的趣味。所以废唱用白一句话,也应当分别看来,不能有绝对的主张。不过唱工有表示感情的力量,所以可以永久存在,不能废掉。要废掉唱工,那就是把中国旧戏根本的破坏。将来进化的社会,是不是一定要把中国旧戏根本破坏,而且能不能把他根本破坏,那是极难解决的问题了。


侯喜瑞之《东昌府》


 中国旧戏,还有许多最能表示意思和感情的地方。譬如作一个「背躬」就可以把一个人肚子里思忖的事情,表示出来。《武家坡》里的薛平贵和王宝钏两个人,对面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心里的话,都用袖子一挡,转过身来,说了出来,这就是「背躬」的做法。这种做法,是表示一个人心里的意思。最便利的方法,《虹霓关》里头的丫鬟,看见东方夫人不肯杀王伯党之后,「见此情不由人心中暗想」的一段二六,就把丫鬟心里的意思,用最动人的方法表现出来。这也是唱工最能表示意思的一个证据。还有一种最能表示感情的,就是起「叫头」。母女父子夫妻分别的时候用「叫头」是最能表示感情的。还有哭的时候用「哭头」,也是很有精神的地方。现在一般的新戏,差不多都添了锣鼓,也用旧戏里头的「背躬」「叫头」的做法。这就可见旧戏的锣鼓唱工,是最有表示意思和感情的力量了。


 以上所说,都是中国旧戏的好处。有人说中国旧戏因为有这许多的情形所以不好。那是我实在不敢附和。我以为要说中国旧戏的不好,只能说他这几种用的太过分,不能说他有这几种,就说不好。所以我们只能说中国旧戏用假象的地方太多,却不能说用假象就是不好。只能说他用规律的地方太多,不能说用规律就是不好。只能说他用音乐的地方太多,不能说用音乐唱工,就是不好。「因噎废食」,那是极端的主张,不是公平的论调。

 

 我做这一篇文字,不过随便写出几样中国旧戏的好处。其实此外的好处还有,一时也说不了许多。就先提出三样稍为重要的来,跟大家斟酌斟酌。我的结论,以为中国旧戏,是中国历史社会的产物,也是中国文学美术的结晶。可以完全保存。社会急进派必定要如何如何的改良,多是不可能,除非竭力提倡纯粹新戏,和旧戏来抵抗。但是纯粹的新戏,如今很不发达。拿现在的社会情形看来,恐怕旧戏的精神,终究是不能破坏或消灭的了。


(《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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