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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艺人梅兰芳评传

赵叔雍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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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艺大师梅兰芳先生,不幸地已经成为历史上的人物,但艺术是永恒性的。试看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古风,顾恺之的《仕女图》,王维的《辋川图》……那一种不是过了成千上百年,还是人们心目中所念念不能忘记的名作。


 就讲戏剧方面,虽然古代没有留声画影的方法,把演出的形态遗留下来,可是我们读到优孟和淳于髡等冷峭的谈吐,也觉得栩栩欲活,神采如生,到了现在,总算科学的成绩,赋予我们以留声画影的方法,使千万里外,百十年后,照样能够领略到艺术的成就,这真是足以“傲视古人”了。

 

 人们的欣赏艺术,不但是为了爱好起见,实在还含着一种希望它永久存在、乃至更加发扬光大的心理,所以比欣赏更进一步的工作便是研究,把研究的材料,公布出来,把研究的心得,发挥出来,这样才可以鼓舞后起的人的发生兴趣,又可以省掉走不少冤枉路,容易获得进步。关于研究梅先生艺术的材料,当然以梅兰芳述、许姬传记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为最详实,我知道梅先生要是多活几年,此书必然连续出版,每本里必然还分叙他几出得意之作的学习经过,可以作为后人的教本,可惜这事是永远不能实现的了。


梅兰芳、姜妙香之《生死恨》


 我知道各地研究梅氏艺术的人,到现在还很多,也一定有人在写梅剧的书籍,不过所写的可能重于腔调方面,讲到做工,已经很难提叙,要说到修养方面,那就更无从着笔,因为这是走出了剧艺范围以外的事,却又是艺术成就的重要因素之一,不是单讲演出和摹仿演出的人能够了解的。


 我们现在要谈梅先生的成就,除掉受业以外,还有天分、学力和修养三个方面,他那受业和学力部分,怎么样的苦学,怎么样的研究,在《舞台生活》里已经记载不少;至于天分,除掉他是三代戏剧世家,无论先天和后天,都便利于从事戏剧工作以外,也很难再有叙述。剩下来的,只是谈到修养了。

 

 要研究一个人的修养,决不是一位新闻记者的一小时访问能够发现,也不是一位观众在剧院里面听戏、或是一位学生在书房里面从学的时候能够了解的。必定要看到那人的全面生活——从聚精会神的应付工作,到从容闲散的消遣时光里,处处注意到小动作和毫无关系以及不负责任的随便谈话中,积下无数的片段材料,再从这些材料中间,整理出一些头绪来,前后比较、综合参酌,方始可以大略明白得些,不过有些没有经本人发扬出来的内在精神,仍然不会知道,说起来,或者比研究一字一腔的专门学问还难得多。


 这是因为:第一,不容易收辑很多材料,第二,是综合参酌的方法,还在于研究的人的本身程度。所以往往儿子对于父亲的丰功伟业,在传记上,可以写得琐屑不遗,但是在修养上,仍不过是些模糊影响的话,那就是谈不到站在朋友的地位上了。因此,我敢断定,和梅先生配戏、办事的人,只管每天生活在一起,也未必能把梅先生的修养,一一提示出来。


梅兰芳在家中

 

 我愿意充分自白,我是一个不算懂戏的人,虽然梨园行戏剧界里的朋友很多,多少年来,仍旧不能哼好一句半句。但是,我有一个习惯,凡是和朋友来往,很喜欢有意无意注视他们的小动作,听他们那些“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无聊谈话,年代多了,材料多了,不期然的,在潜意识里酝酿成熟,认识了那朋友的修养,可是遇到有人问起我来,我还只能列举所知道的各种材料,可始终没法下一个概括的判断。我总说:“我提供你这么多的材料,你自己去做结论罢。”这是我自己修养不够的原故,不必冒充内行的。


 我以前写过不少梅先生的记载,很多是他的身边琐事,爱看的人,说写的很有趣味,不爱的人,便说不谈梅先生的剧艺,只谈他的生活,无聊之至。他们又那里懂得我的用意,原在列举各种材料,供给人家研究梅先生的修养的用处呢。我敢再说一句,凡是治现代史的人,对于研究对象的重心人物,实在应该这样做去,才有成绩。不要尽凭大人物有些“违心之论”的演说和开会演说时“装腔作势”的镜头,来下批评,在他们,那些根本是一部份的业务,正和梅氏的舞台演出一样而已。事隔多年,不堪回首,我在声明结束了写述梅先生的记载以后,重又提笔写他的片段生活,希望烘托出他的修养来。根据这些材料,实在太少,是否能够供爱好梅先生艺术的人的研究,大有问题。这是要和读者们道歉的。

 

 第一,先要说他的厚道。人性的厚道,面上似乎和艺术没有大关系,可是厚——深厚——是对于人特别重情感,对于物特别爱护珍惜的心理。每一个人,对于自己成就的对象,当然珍爱,但是,倘使能够对于一切人物,普遍的加以珍爱,这种心理愈加培养,便愈加发展,那就更可以加深他对于本身业务上的珍爱心,古人说“乐业”就是这个意思。试想,在本业以外都能乐,就更不要问他对于本业的乐了。在北京梅先生家里,养了无数名种鸽子,他每天起得很早,自己在小园子里放鸽子、喂鸽子,自乐其乐,据梨园界老辈说,放鸽高飞,眼望天空,穿云过雾,实在对于练习表演上的眼神,大有帮助,但梅先生是因为爱鸽子的原故,并没有做练眼神的眼部运动,这种“无所为而为”的爱好,使一个因演出业务深夜睡觉的人,天天早起,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后来迁居上海,因为地方小,没有再养鸽子,可是一有朋友谈到鸽子,他必定停止谈话两秒钟,低头闭眼,回念他那些远在天边的老友们,使座客非常感动。他因为爱鸽子,就不忍宰吃鸽子,上海广东酒家,很有几家著名的烧鸽子的,朋友吃,他决不下箸,有些浅薄的人,起先虽然笑他、劝他,到后来,终久发觉他的至诚,也大加赞许了。


梅兰芳养鸽


 北方的艺术家,对于园艺,都有一些嗜好,这是因为北方住家,都有些空院子的关系,人家养兰花,养菊花,他却爱养牵牛花。牵牛花本不是名贵的花草,墙根树脚,处处可见,他却特别慎重地嘱咐园丁,到各处采集不同的种类,移植到家里来。牵牛花是上架子的植物,蔓延缠生,他就在小院子里,搭起藤萝架,一株株的攀上去。几年下来,竟然收到五六十种不同的牵牛花,在每天清早的时候,露凉风起,朵朵争奇斗艳,美不胜收,他一人巡行赏玩,亲手浇水、捉虫,忙得有趣。后来巡回出演,每到一处园林,看见一朵、两朵牵牛花,他便下意识地把话题转到牵牛上面,细讲种类的分别和培养的方法,可惜同在一起的朋友,未必定是同好,听他一番议论,反觉奇怪,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这种“惜花春起早”的精神,在一班人说来,不过当得起风雅两字,事实上,却都是厚的表示。

 

 梅先生对物的爱惜,多方流露,记不胜记。且再谈谈他的对人罢。他有一种奇异的理想。他认为人和人之间没有一个不相好的,尤其人家对他更好,因此,他对人家,自然也就发生一种好感,从这好感上,进一步结成友谊以后,那就一天一天的发展下去。所以他的朋友,一年比一年多。


 他更不分阶级,不分贫富,不问得意或是失意,永远保存着深厚的友情,记得我家有个老苍头,总在门房照料宾客,梅先生来得多了,当然认识,因此在苍头倒茶的时候,必定寒暄几句,甚至于在北京谈到我家的时候,他忽然插口问道:“你那老苍头还很健么?”同时还叫得出他的名字“阿才”来,使到合座的人,大家发笑。关于对朋友和同业的接济,是不用说的了。

 

 他对于文学上,虽然没有下过功夫,可是极会欣赏,因之对于文人学士,特别敬视。常住北京的樊樊山和易实甫,常住上海的朱古微和况夔笙几位老先生,是他常去的所在,这几位老者,根本不很懂戏,不过借听戏来消磨时刻,发泄牢骚,更做了很多诗词,用戏来寄托身世之感,像况先生为《黛玉葬花》作《浣溪沙》,就有“少日马嘶芳草地,东风莺啭上林枝,而今真个隔天涯”。另一首最长的词调《莺啼序》也咏《葬花》,有“葬花恨无香土”等句,完全是搭截法,可说和剧艺无干,但他却非常得意地告诉朋友说:“况先生今日又填词了。”就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上,也特别提起他们的名字来,足见始终没有忘记。


 再说,帮人家的忙,是自己认为应做的事才去做,不但不应该宣传,最好更不要人知道,梅先生可算真做到了这一点,像罗瘿公和他向有交情,后来他的徒弟程砚秋拜罗为老师,请编《红拂传》、《花筵赚》、《青霜剑》等剧本,更加接近。不幸罗病死的时候,萧条到衣服棺椁都买不起,程就向他通融,替罗办了全部后事,程的奔走照料,的确值得称赞,钱可是梅先生出得最多,但是人们只知道程的慷慨、风义,从来没有提到过梅先生,梅先生因为本身和罗的友谊,始终不愿说破,有时和程同在一起,朋友称赞程,他也点头表示敬佩,此事恐怕只有几个人知道,可以证明他的厚道,现在事过境迁,我却要揭穿这一点,作为梅先生修养到家的史料。


罗瘿公致梅兰芳手札

 

 再说气节,也是修养中最重要的部分,不凭这点自尊精神,是什么事也做不好的,梅先生在抗战期内,留须不唱戏,捱过五年苦日子,知道的人很多,可以不说,现在且说他在上海的一段故事。


 那时上海闻人杜月笙的一位夫人姚玉兰,本是唱老生的坤角,曾由杜请梅合演一戏,梅先生答应了,说定了唱《穆柯寨》《杨宗保招亲》,梅演穆桂英,姚演杨六郎,地位相等。《穆柯寨》接下来便是《辕门斩子》,戏中杨六郎坐大堂大唱,穆桂英跪着半天,没唱没做,在京剧规定是由梅香配角饰演的,那天《穆柯寨》演到末场,后台忽然有人说:“我们接下去唱《辕门斩子》,一切都准备好了。”梅先生一听之下,明知要他做配角,并且要在台上跪半天,无戏可做,因此立时说道:“我们早没有说定,今天身体不好,正要休息,不能接唱了。”说完,脸色一沉,回头就脱去戏装,洗脸外出,这种自尊心的发越,明知得罪闻人而毫不顾忌,可算当仁不让。

 

 生活修养中间,做事有恒也是最关重要的,梅先生几十年来的生活,除掉出门旅行以外,可算过的差不多的日子,他每天吊嗓子是业务工作,毫不间断,是当然的事,此外,他打的一手好太极拳,十年来,由一位姓高的教师教导,每天总要练习一套,推手半小时。有时候朋友聚谈得高兴,教师一来,他就告辞出房练习,朋友们也只管在旁边参观,人家或有劝他休息一次的时候,他必定笑着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休息一天,就会休息一月一年,功夫断了。”他几十年的身材和体重,始终一样,完全是太极功夫,可惜抗战期间,经济发生恐慌,无法续留教师,因此停止练习,我想,倘使一路不停的话,后来不致于忽然发胖,心房扩大以致于危及生命了。偶然朋友和他谈起打拳,他最高兴。也会引用台词说:“咱们比划比划,试试你的膂力如何。”结果,朋友们那里经得他一推便倒。


梅兰芳在家中练功


 他在北京的时节,忽然高兴去练打枪,每天不息的,打得真有些功夫,那一年秋季,正好到广州上演,广东主席陈铭枢约了几个军政界朋友,请他珠江游船,他是特客,广东军人们大约闲得手痒,早就带了无数用坏的灯胆到船上去,船到江心,官们就把灯胆丢到江中,浮散水面,各用随身手枪打着玩,有中的砰然一响,水花四溅,不中的忽哨一声枪弹入水,只轻轻在水面上划了一道痕。他在旁看着,很感兴趣。正好有人回身问他道:“你识得这个么,这是真功夫,不比戏台上的花拳绣腿呀。”他笑了一笑,一言不发就拿过那人的手枪来玩弄,那人请他试一下子,他看准了目标,一枪过去,碎了一个,再打再碎,看得那人佩服不已,说道:“真不知道大老倌还有这本领呢。”全船的人,早已看见,呼啸起来,要敬他喝酒,这却难住他了,他向来滴酒不尝,只好告罪。

 

 自从迁居上海以后,没有机会再学打枪了,可是“偃武修文”,他却加功学画,他本来已经学过画的,陈师曾、王梦白是他的老师,齐白石时来指导,可是因为时间不够,不能专心学习。又学的画些兰菊以外,都画佛像。冯家寿诞的寿礼,就是新手钩临的普贤图,精描细画,前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几次看看画不起来,都想停笔,最后还凭自己坚强的意志,战胜了贪懒的习性,终于画成功了,自此停了多时,没有继续。直到抗战期间,既不上演,闲着无事,正好北京老友汤定之来谈话,汤是有名的书画家,画的松树更是挺秀清逸,梅兰竹菊,也都著名,他见着了谈到画画,就想跟汤先生用功,汤在上海卖画度日,本觉无聊,忽然有这样一位大弟子,投门请业,当然一说便允。从第二天起,文房四宝都陈列出来了,梅先生是个有恒的人,既经开手,一天都不放松,大约汤在每天下午三时到梅家,从打小圈子、学画梅花起,一步步的画枝画干,再是布局设色,两三年来,汤没有一天迟到,他也没有一天缺课,终于画得很好。到了第四年,他的生活更是清苦,竟然卖起画来,和叶玉虎同开展览会,卖去好几十幅,来维持一年多的用度,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可谓“有志者事竟成”。


梅兰芳作画

 

 每一个人都少不了有些嗜好,梅先生何尝不是如此,好的嗜好,的确于修养上有好处。梅先生是乐业的人,第一件嗜好就是戏剧。他只管演了几十年戏,占了最高的地位,背得几百部剧本,可是闲下来的时候,总看见他还拿着那些戏本子,哼得有趣,我曾经问他还要看什么戏本呢?他回答得好,说道:“台词动作,当然我都记得,但是戏中人的身份和小动作、小过场就多一回研究,多一些进步。我在上演的时候,随心所欲的演出,虽说不错,但终还觉得不能体贴入微,何况上演的时候,顾着念唱打做,那里还有研究的时间。现在闲着,却正好研究一番。”这真是出神入化的话,我愿意记录下来,作为后辈艺人的金科玉律。

 

 凡有来客,不问是内行或是外行,只要和他一谈到戏,也不需谈他唱的戏,他都必聚精会神,和你解说讨论,甚至于辩难。尤其是朋友们和他编写新戏的时候,他更必一旁坐着,看人写作,还随手磨墨端茶,特别招待,一次,我注意到齐如山把新写好的戏本《生死恨》,和琴师徐兰园、王少卿研究安调定腔,他真像小学生似的静听细想,随时发表意见。先后三点钟,翻来覆去,还只拟定了很少部分。他还说:“再想想,明天决定罢,这事是急不得的。”我知道那天晚上,他全部精神必是集中在这戏上了。

 

 另一次,我和叶玉虎、李释戡在他家编写《抗金兵》,叶记得很多唐诗,随便安上引子,很是不错,如说岳云上念“骅骝开道路,鹰华出风尘”、韩世忠上念“灰心缘忍事,霜鬓厌论兵”等等。我在编白口,随写随念,试试顺口不顺口,入耳不入耳,我根本是外行,有些台词便不合用。梅先生听到我自念一遍之后,常笑着说:“这那儿成呀。”或说:“台底下那懂得这个呀。”于是大家狂笑一番,当时执笔的即是写《舞台生活四十年》的许姬传,他听到梅先生说不妥,即便搁笔休息,抽一枝烟,像这样忙了五六天,方始写下初稿,可是梅先生对于梁红玉的台词,还在研究,因此又须加功学习打鼓,总算这戏编成,出演以后,成绩美满,不但抗战初期,天天上座,就在抗战胜利以后,观众的心情,已经不像当先那样激动,却也受到欢迎,南南北北,演出不知若干次。事实上,我对这戏,却不敢认为成功的作品,因为把昆曲水战的几场,穿上《木兰从军》的外套,再加些大审杜纯的爱国对白,实在不免于杂凑,不够完整,不够细腻,当时齐如山不在上海,没有参加工作,我想他在看戏的时候,必定背后笑我们外行的。


梅兰芳、刘连荣之《抗金兵》

 

 梅先生不但对自己演戏的业务,感觉兴趣,照样“推已及人”,对于朋友同业甚至外行的上演,只要有机会或是受人邀请,也没有不去的。上海不比北京,外行人只要面皮老,有几个闲钱使唤,不问好坏,都可以登台客串,梅先生却同样笑嘻嘻地坐在戏园里捧场,事后还说:“也不容易呀。”要是梨园后辈出演,只要听说还好,必定去看。


 记得张君秋一天演《武家坡》,他和两个朋友,直奔戏院,坐在楼上,等到张上演的时候,听说梅先生在座,这一吓非同小可,竟然唱错台词,观众哄然。唱完以后,梅先生亲自到后台好言抚慰,讲起从前他本人也有怯场错误的地方,只要出演得多,就不会如此,张方转悲为喜。这是梨园史上的一段轶闻,现在张已成名,回想起来,也应该觉得可笑罢。


梅兰芳与张君秋


 梅先生同时爱护后辈,无微不至。和他同台出演的童伶武生李万春、蓝月春,常受父师的督责,拼命卖力。他常劝父师不要过于严厉,妨碍了孩子们的发育。后辈们常去求教他,不需任何条件有问必告,详细委婉,还随时放下口中的香烟,在客座前教授身段。再有人介绍,他都愿意收为弟子,只要是前途、有希望的人材,像李世芳等,镇天跟他学艺,也就住在他家里,可是绝对没有学费餐费的。当现在和俞振飞结婚的言慧珠初次出演上海,因我的介绍,去到梅家请教,梅先生跟她父亲,曾经同台出演,本有交情,加上慧珠确是聪明好学,竟然话得投机,收为女弟子。等我知道了,说:“这么拜师大礼没有请我到场,忘记了我这原介绍人呀。”


 又如孙养农夫人胡韺女士,本是他老友的女儿,喜欢学戏,专去请教,他也一样传授她全身绝活,难得学得精通,不但登台演出,还会教人。现在香港白雪仙的粤剧名班,由于她的指导,就异常进步,可说也成为梅先生的再传弟子。梅先生真是爱戏,在上演的日子,只要前几出是名角出演,像杨小楼、钱金福、余叔岩、王瑶卿等,他必定很早到园,站在幕后,一手稍微拉开些大幕,定神欣赏,倘有人也在同看,他必定随时说明“这个身段真好”或者说“这可不易学呢”。他的做工是绝活,观众又那里知道一个艺人的苦心学习的经过,是这样的。

 

 除掉戏剧以外,梅先生的嗜好——也可说是一种兴趣,却寄托在小机械方面,他常常拆玩一只手表,说在那里修理,拆开一架无线电机,说在那里校音,三更半夜,不肯放手,照相机也是心爱的东西,但是拍照的成绩不好。在那三十四十年代中各国出品的无线电机,日新月异,他真见一种,爱一种,也没法都去买来,偶然听见朋友家里,买了新款的,必定亲自去看。等到初期用电池不接电线的一种出现,他真忍不住了,他定要把本身的一架齐尼斯六灯大机,强卖给我,作价三百元,说道:“我要换买新的,你用这个,又便宜又好。”我只得照办。


 谈到他的收藏,也是戏剧第一,他在北京,收罗了无数脸谱,从明朝起到道光朝为止,仔细比较,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艺术的进化过程来,再是革命以后,宫里南府太监们,常把保存着的旧戏本,皇上点戏折子,三文不值两文,偷卖出来。他就收到了不少珍本,有的是黄绫纸上,工楷精妙,有的是太监们随笔记录,潦草不堪,可件件是中国戏剧史料。这些东西,先后收存不少,他一向要捐入齐如山创办的国剧学会陈列馆去,现在不知道落在谁家。


 他也欢喜湘妃竹,随见随买,提高了市场的价格,朋友们知道他喜欢,送的也不少,他那一百多柄湘妃扇骨中间,我记得安徽人蒯若木送他的一把最好,长到一尺半,明代制品,原有的明人书画,完整如新,扇骨斑点,螺纹可数,包浆红润,黄色的部分,浓郁得和琥珀一样,这是他最爱的一件田黄图章,名人书画,他也有不少件,但从没有专心收集,只是人家送给他,或是因为帮朋友的忙收下来的。至于他认识的人,专诚题款送的,那都是平生得意的作品,可说集合了近四十年来书画家的大成。

 

 他每天忙于剧艺,出外清游的时间机会都很少,但是他特别喜欢游山玩水。北京西郊的香山、西山,离城不远,风景如画,尤其深秋红叶很多。好些人们的别墅,都是以前行宫庙宇的院落,深藏山腹,忽隐忽见,点缀着一片晴爽疏朗的风光,格外使游人增加兴趣。梅先生自己没有别墅,但逢着有人的约会,必定参加,进了山门,改坐小驴,直奔山径。一次正逢大雨,不能回城,就在别墅中宿,山泉澎湃,雨像穿珠,他竟尽情领略了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大放晴光,雨后花木,都发出一种浓郁的气息来,更使城市中人,感觉爽朗。他和几个朋友,一路攀援石磴,直到最高峰上,俯视北京全城,都在脚下,高兴得大叫起来。有位朋友说:“你看,这块大石面正好对着下面,何妨刻石题名,留个纪念呢。”梅先生说:“对,我就写个大大的梅字罢。”回来以后,真的写了三尺见方的一个大梅字,字虽写得不好,却也雄劲匀称,就此招工刻上,涂了朱色。要是去游香山的人,至今还都看得见,这也是一件雅事。


香山梅石

 

 最后,谈到他对于剧艺的心得。他是科班出身的演员,受过很严格的传统训练方法,对于中国戏剧,有最基本的认识。他深深懂得齐如山说的“无声不舞,无动不舞”的原理,知道中国戏是合歌舞于一体的艺术,他佩服齐如山,也因为齐能够说破这个原则的原故。因此,对于中国戏剧,只主张深入研究,却不主张随便改动,更不主张把固有的方法,参加西化。如说开门一个小动作,国剧用手尽够表示出来,并且凭着各种不同的手势,配合剧中人的身份,在丝毫进退尺寸中间,向观众提示剧中人的地位,乃至当时的心理状态,这便不是用灯光、用道具所能表达出来的。他只嫌演员们不肯用心去琢磨心理,不肯注意于表演动作,可绝对承认这种表现方法是至高无上出神入化的艺术。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那部书里,谈到《宇宙锋》一戏,他认为这是最难演出,因为一个不疯的演员,上演疯人,已经不容易,况这还是个假疯人,凭这一点可知梅先生对于演剧是以体认内心为最主要部分,本来从前京戏中称青衣戏为抱肚子戏,一出场来,两手抱着肚子死唱,现在梅先生却演得深入,这便是无上的成功,收到不改良而改良的效果。

 

 中国戏剧,本来每一出都有极精彩的部分,有的在对白,有的在唱工,有的在身段做工上。后来,有些教师避重就轻、避难就易,有些学生偷懒,更有些成名的演员,认为已经有了充分的号召力,就不需要如此费力,受着这几种不良的影响,便把好戏演得散淡无味。梅先生却对于这点,毫不放松,不要说绝不贪懒,还随时力求精进。听见那一位老辈,对那一戏有特别身段,就专诚请教,用心学习,像昆戏《刺虎》,拿剑转身的身段,他演得特别美妙,与众不同。人们恭维他演得好。他说:“这原是老身段呀。我是跟丁兰生老师学的。我可没有什么新发明。”


梅兰芳、刘连荣之《刺虎》


 至于京戏方面,他时时去找王瑶卿名演员,对于做工和新腔,特别有研究王是一位通天教主,无所不能,可惜晚年本身倒嗓,英雄无用武之地。难得有梅先生和他研究,王就真把全身本领,加上自己参悟的成绩,全部提供出来。后来和昆戏名家俞振飞同台,俞虽唱小生,对旦角戏也颇懂得,日夜切磋,更多心得。本来昆戏的内容,比京戏精深博大得多,凡是演京戏的,也都必定要学些昆戏做基础,梅先生昆戏会好几十出是跟乔蕙兰学的。

 

 青衣戏里,唱的重要,是人们都知道的,梅先生对于唱,发音转腔是天赋的不必谈,且说唱腔。国剧的唱腔,固然有一定的法度,但是在法度中间,尽有从容伸缩的余地,这便叫做新腔,梅先生最喜欢和他的琴师茹兰卿、徐兰园以及后起的王少卿,镇天谈戏,谈的又都偏重在腔上。经过大家的合作,定下一腔,嘴里先哼哼,胡琴试拉拉,不要说稍有不对,立时改过,即是对了,是和剧中人的身份以及剧情,有些不对工,也便重新试过。他在定腔的时节,徐、王两人,面面相对,静听细说,有时客人走进房间,到桌前,还不知道,真可算是专心之至。要是编了新戏,那必使用新腔,研究起来,就愈加努力,定腔以后,不但请教内行前辈,还要当着很熟的懂戏朋友面前,试拉试唱,征求大家的意见。要知道新腔并不是花腔,花腔只可偶然一用,等于曲中的衬字,新腔则是循规蹈矩的创作,更加难能可贵。此外关于念字的阴阳、上口不上口,旧戏所有的,他固然都已熟极,而流在新戏里,编者有时采用几个生字,那就又须研究。记得《天女散花》最后一场,王又点填的一支“风吹荷叶煞”昆曲,引用不少佛经上的字,就费了很多时间,研究吞吐发音的正确。

 

 我们试把梅先生的全貌,检讨一下子,就知道他的艺术工作是怎样成就的,修养还占着重要部分,我写这一篇生活情貌,实在说,不是专为表扬他个人起见,还是希望后来的艺人们,能够从研究梅先生的修养而提高自己的修养,来促进本身的业务。中国戏剧,在外行人看来,好像嫌它简单,说它有些地方不合理,但是只要稍一用心观察研究,就能够知道它的妙处。不要说包罗万象的京戏,就是各地的地方戏,也都有不可磨灭的地方,我们为了欣赏,为了研究,都值得加以领略。国剧的发扬光大,本是梅先生一身的愿望,他总算尽力做出莫大成绩来,可是以后的进步,不能不落在后起的演员和从事研究的人的头上,这责任是我们不肯丝毫放弃的。

 

 在我知道梅先生逝世的消息的第二天,我曾经写了一首古诗,用苏东坡赠息轩道士韵一悼念他,现在就附录在这里,借做本篇的结束。

 

 投老隐炎陬,为欢忆少日。乌衣识风度,壮齿未二十,朝朝会文酒,夜夜巾车出。我甫欲南征,细语别楼隙。凡兹不胜纪,一掷拼今昔。忍哀对遗影,犹似虱歌席。成连嗟入海,风雨徒四壁。


 一九六一年九月


(《大人》1973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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