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谈《太真外传》“华清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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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九月十七日在交际处吃过晚饭，我们又谈起临潼“华清池”，戏中杨贵妃，和梅先生演太真外传的往事。我问当年编演《太真外传》是怎样酝酿的？梅先生说：“如果说酝酿的话，也酝酿了一年多，才动手编的。当时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编新戏，既编新戏当然就得找题材，杨贵妃不是什么生冷的人，早已是诗、词、歌、赋、小说、戏曲的红人。我年轻时，昆腔《长生殿》传奇的几出戏，经常在北京上演的。如老生的《酒楼》、《弹词》，生旦的《定情》、《絮阁》、《密誓》、《小宴》、《惊变》、《埋玉》等，《醉酒》是属于时剧（改良昆曲）的。我小时候第一次登台，就唱的是《长生殿》里《密誓》的织女。小时候学的扎实，现在还记得上来头一支曲子【浪淘沙】，唱完之后念定场白，小孩对于曲文当然不懂，但能记得住，成年之后偶然默诵，才觉得有味。这段定场白是：‘织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肠似水，佳期如梦，遥指鹊桥前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类妙词在昆腔本子里，当然是常见的，因为这是我演的第一出戏，印象很深，所以我非常喜欢这几句。”
这出戏织女唱词的辙口有点费嗓子，梅先生说着就小声唱起第二支曲子【山桃红】：“俺这里乍抛锦字，暂驾香辎，趁碧落无云滓，新凉暮飔，踹上这桥影参差，俯映着河光净泚……”他还说：“有一次我乘飞机，正是新凉暮飔的秋季，我还想起这段词。二十岁以后大学昆曲的时候，我把刚才说的那几出《定情》、《絮阁》、《小宴》、《惊变》、《埋玉》都学会了，并且把全部《长生殿》传奇都细读了。当时想过，京班里杨贵妃的戏在台上常演的只有一出《醉酒》，如果能演全本《长生殿》多么好呀！可是这本传奇里，除常演的几出以外，几乎没人会了，所以要演只能改成皮黄，就这样开始编《太真外传》的。”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我说：“一至四本《太真外传》我都看过，这是您排的连台本戏，我觉得取舍剪裁，颇见功力，唱腔舞蹈，新颖脱俗。第一次上演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乙丑年夏天，第一次在开明戏院演头本《太真外传》，有几位老友帮我编，不过我自己也把《长生殿》传奇看得滚瓜烂熟。人家说我应当读一读白居易的《长恨歌》，还有陈鸿的《长恨歌传》。我都照办了。一来年轻记性好，二来我除唱戏之外也不操别的心，况且这种读书是为了唱戏，所以能够专心学下去。当时使我懂得了，一个题材经过大文学家艺术家的创作，不论是诗歌、散文、传奇都各有千秋。当你读了一个题材的传奇之后，再看同一题材的诗歌、散文，不但没有重复的感觉，而且一句话一桩事有那么多样的说法，让你觉得新颖而不面生。能背诵《长恨歌》的人是很多的，你们当然都不算回事，那时我也能背。还有那一篇《长恨歌传》，我也很熟，现在我还记得末了几句原文‘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这是说白居易作长恨歌的目的，当时我想过，假如有人问我编演《太真外传》有什么意义，我可以引用这句原文来答复。”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下面我请他谈一谈“华清赐浴”的创作情况，梅先生想了一下说：“今天咱们在华清池的时候，我就想起《长生殿·窥浴》一出里生旦唱的那支【四季花】：‘别殿景幽奇，看雕梁畔，珠帘外，雨卷云飞。逶迤，朱阑几曲环画溪，修廊数层接翠微。绕红墙，通玉扉。你看凊渠屈注，回澜皱漪，香泉柔滑宜素肌……’名家的手笔，真是不凡，《长生殿》不但是场上好戏，而且是脍炙人口的文学读物，今天在‘华清池’的实地感受，不正象曲文形容的那样吗?至于我们编的《太真外传》，那就只能在戏院里上满座，如果当案头读物，那就不够资格了。
我们编演的《太真外传》，头本是‘华清赐浴’一场，本来也想过，照《长生殿·窥浴》一场的排场，先上两个丑宫女，有些‘斗哏’的唱念，然后唐明皇、杨贵妃同上，唱完一支【四季花】曲子同下，从台词里表明是二人同浴。下面便是贴旦和老旦扮演二个宫女唱‘凤钗花络索’一大段唱，表现二宫女窥浴。最后唐明皇和杨贵妃同上，作为已经浴罢。这是和昆剧《西厢记·佳期》的场子类似，曹心泉先生叫作‘柳暗花明’的场子。这种演法首先要求唱词极其生动而精致，我有自知之明，我们改编的词没有那样水平；其次是西皮二黄的京剧也照这样演法，能把戏唱瘟了。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华清赐浴”
我听说祖父梅巧玲，他老人家在‘四喜班’演《盘丝洞》，是一架灯彩牌坊，一排玉石栏杆砌末，来表演蜘蛛仙子入浴，用的是明场，效果很好。所以我就把杨贵妃入浴也改为明场处理。杨贵妃入浴时的一段唱词：‘听宫娥在殿上一声启请，我只得解罗带且换衣襟，在头上忙把金钗摘定，转身来脱凤衣解下罗裙……’，这一段唱，毎唱一句，由一个宫女服侍解下一件，既是身段，又是真实的动作。杨贵妃在台中心，两旁宫女侍立，第一个身段是脸朝外解带，解下来向里转身，右手把带扔给大边第一个宫女；第二个身段是左手从头上拔下一根戳枝花递给小边第一个宫女；第三个身段是转身朝外，把右手水袖梢甩给小边第二个宫女，用一个大转身脱下凤衣，由宫女把凤衣接过去；第四个身段时杨贵妃已经挨近大边的第二个宫女，这个宫女蹲身一揪裙子带的活扣，杨贵妃往回转身，又到了台中心，同时这条裙子也拿在宫女的手中了。杨贵妃身上只剩下里面的褶子和腰包。按今天咱们看华清池的梳妆台，这场戏如果象话剧本标明地点的话，就可以写：‘地点，梳妆台。’
这段唱完末一句，场上用暗转的办法，等到再亮灯的时侯，杨贵妃已经站在布景的后面，披着长纱唱‘脱罢了罗衣温泉来进，一霎时蒸腾得水气氤氲……’这一段戏的地点，应该就是今天看的芙蓉池。在舞台上布景是齐着二道幕安装的，表演的部位在二道幕后，一排玉石栏杆砌末，一层蝉翼纱幕的后面，大约有七尺见方的面积。唱一段‘反四平调’，四个角有两个高相，两个矮相，最后回到中心，这几个相过去都有照片发表在报刊上。这场戏身段的难度，要表现‘轻舒缓展’。”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说到这里，我打断了话头说：“当初看戏的时候，见杨贵妃唱完一句脱一件，不知道衣服要脱到什么程度？杨贵妃怎样沐浴？哪知唱完末一句飘然而下，暗转之后，地点就换了浴池，不但场子安排的巧妙，而且今天看来和真实地点还很符合的。”
梅先生说：“那一场解带脱衣，我也是受启发来的，我不能掠美。我告诉你们，谭老板的《碰碑》里卸甲丢盔的身段，是老听戏的都知道，因为《碰碑》唱的次数多，还有《连营寨》，可能见过的就少了，起火一场，刘备念‘扑灯蛾’，在末一句里脱帔上马，那份儿好看就甭提了。杨老板(小楼)的《青石山》关平解玉带、脱蟒袍，还有他在很多短打戏里脱褶子掖鸾带，并不是有意卖弄，而那么给人以美感……得了，咱们打住吧，我一谈戏，最后总要落到谭杨二位，一提起他们就没完没了啦，明天咱们还早起参观哩，该睡觉了。”
（《忆艺术大师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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